我在作品里曾多次描写过家乡的大草原:草长得没腰深,牛羊赶进去,就像下了海,淹没在深深的草丛里。野兔、山鸡、狍子、黄羊随处可见。这是上世纪50年代初我所见到的真实景象。 80年代初,我和同事去白城出差,路过家乡的草原。望见的却是白茫茫一片,全是荒漠。偶尔有几小片草,也长得绒毛一样纤细,连马蹄子都遮盖不住了。 同事就问我:“你写的那个草原在哪呀?是梦想出来的吧?” 我黯然神伤,想起家家为烧柴苦恼的那些年月,想起人们对草原的疯狂掠夺…… 人生的最低需求就是温饱。锅不烧柴饭不熟,灶不烧柴炕不热。居家过日子,不管贫富,谁家都不能没柴烧。 自打土地归社之后,农民全都不会种地了。干部说怎么种就怎么种。年头忙到年尾,大年初一都得出工。地却越种越孬,粮少、秸秆也少,每家连一车都分不到,必需去草原掠取大量的柴草才能让家里的烟囱天天冒烟。 那时,父亲在大队当会计,整天忙公家的事,根本顾不上家。我14岁就开始抡钐刀、搂大耙,给家供柴烧。开初,家跟前儿就有打不尽的草。盛夏季节,我扛着钐刀来到赶牛道边的甸子,草高齐胸,抡一刀是一刀。草趟子厚得像道墙,长龙般地铺排在打过的甸子上,散发着浓烈的青草香。晒上几天,鲜草变成了干草,再用耙子煞成堆。我最打怵的就是煞草,因为常会有蛇藏在草趟子里。穿着单裤布鞋的腿脚触碰到蛇,凉得让人胆战心惊。 最让我享受的时刻是往回拉草。马车上摽好长长的挎杠,一杈一杈地往车上垛草,垛得四四方方,高高摇摇,再用傻绳拢住、用绞锥绞紧。然后,坐上忽忽悠悠的大草车回家。村里人投来的目光全是羡慕和敬佩。 一车车干草卸在后院的草栏里,垛成高高的一大垛。我惬意地坐在草垛上,擦着汗,闻着呛鼻的干草香,望着被裹挟回来的蝈蝈螳螂之类的小昆虫在干草上仓惶地蹦,心里那叫一个爽,爽得浑身关节都松快。这一年可以放心地烧火做饭了。 然而,甸子是需要养的。草如果不被人打走,秋后就枯死在地上了,夏天雨水一浇就烂在了土里。土越养越肥,草才越长越茂。每年都像剃头似的把甸子剃得精光,土里没了腐殖质,就沙化了,再也长不出好草了。 由于人们争先恐后地打草当柴烧,没过几年,草就稀得连地皮都盖不住了。草好的时候,我一天能打二百多铺子,可劲儿装一大车。草不行了,一天只能打三十铺子,得七八天才能凑够一车。再后来,家附近的甸子根本无草可打了。扛着钐刀走一天也找不到能打的草,我只好去遥远的南甸子了。南甸子离家二十来里路,荒得很原始。 头一次去南甸子是个夏天,连下了几场大雨。传说南甸子的泡子里来了鱼群,用筐就能捞到。大人们拎着筐要去捞鱼,我也挎个小筐跟着去了。走了好长好长的路,远远地望见一个小屯。日丽天蓝之下,小屯在缭绕的地气中若隐若现。大人们说:那是王家窑。王家窑是开荒占草的大地主王大牛皮创立的。解放前,我们那一带的土地全都是王家的。穷人死了连埋的地方都没有。王大牛皮舍了一块善地,成了千家万户的乱葬岗子。 走过王家窑向南一望,地面陡然低下去许多,茫茫苍苍的大草原无边无际。草长得高过人头、密不透风。据说,那是远古留下来的洪荒之地,连王大牛皮都没敢开垦。草地里根本没有路,走进去,得用手扒开高草。身旁不时“啪啦啦”地飞起一对山鸡、蹦起一只野兔。我走在大人们中间,还恐惧得心颤。这是原始状态下人对大自然的恐惧。 甸子中间有一片亮瓦瓦的水面,那就是出鱼的泡子。离泡子还老远,就见高草像被梳子梳过了一般,全都倒伏在了泥地上。踩过去,松松的、软软的。青蛙成群结队地在伏草上蹦。我们踏着伏草又走了许久,才走到泡子边。水森森的,不知深浅。有鱼群在水中箭似的穿来穿去,全是长不盈寸的小鱼。不要说用筐,就是用网也捞不到半条。人们“望鱼兴叹”了一阵之后,只好空着筐原路返回了。 再次来南甸子是8年之后。暑假回来,无草可打,家里的烧柴没了着落。我正愁得没辙,去南甸子打草的三哥回来说:“去南甸子啊,虽说甸子没你的份,你可以用大耙在人家打过的甸子上搂哇,三天肯定能搂一大车。”我信了三哥的话,带上大耙,搭坐生产队的拉草车就去了。 南甸子不再是8年前的洪荒模样了,已经变成了喧闹的乐园。打草人搭的尖顶窝棚星罗棋布。窝棚前露天搭着锅灶,灶旁挖有土井,井底有清水,供人们做饭和饮用。 出来打草的都是生产队里的青年人。年轻人在一起总有无穷无尽的快乐。他们排成长长的一列,轻松地抡着钐刀,一边打草一边对骂,不时地有哄笑声响起。 我独自拖着大耙在人家打过的草茬上搂。像我一样搂草的人还有许多,但都相隔得很远。搂累了,就一个人坐在草堆上休息,望着蓝天,对着原野。蓝天像大锅一样扣在头上,原野的广阔无边,把人显得极其渺小,小得像蚂蚁。 傍晚,我再搭乘生产队的拉草车回家。马车走在空旷的原野里,夕阳西下,虫鸣四起。回望远处的窝棚,土灶上的大锅露天冒着热气,青年们端着碗,吵闹着抢饭吃。这场面至今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甸子上的草年年都被打得精光,又用大耙搂了一遍又一遍。草原生态被彻底破坏了,没几年,远古留下的洪荒之地也没草了。盐碱从地层下浮上来,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这惊人的巨变,让人不由得生出另一种恐惧——对人的巨大的破坏力的恐惧。 人的生存能力也真叫了得!没有柴草可烧了,又找到了柴草的替代品。父亲从蒙古人那里学会了用干牛粪当柴烧。每年冬天,我们都去地里捡干牛粪,拉回来存放在棚子里,像烧煤一样烧锅灶、烧炉子。 大学毕业后,我在县城立了家。柴贵得根本买不起,烧的问题成了最最紧要的问题。我有个绝顶聪明的朋友,发现锯沫子能当柴烧。木工厂的锯沫子多的是,一角钱一麻袋,一麻袋能烧十多天。他帮我将锅灶改成了风灶,还配上一台手摇风车。做饭时候,老伴儿忙锅上,我蹲在灶前摇着风车烧火。 后来知道锯沫子能烧的人多了,我们就买不到了。粮油厂榨葵花油,剥下来的葵花皮扔在大墙外没人要,我就收回来替代锯沫子。再后来,知道葵花皮能烧的人又多了,葵花皮也成了宝贝。粮油厂就成麻袋地往出卖了,两角钱一袋。好在二叔是粮油厂的工人,多紧俏也能买出来。 葵花皮能烧锅灶,但不能烧炕。冬天,炕需要柴烧。无处打柴,只能去搂树叶。秋天落叶的时候,我就骑上自行车去街外的树林里搂树叶。我发明一种用自行车驮运树叶的便捷方法:将楦满树叶的两条麻袋并立在一起,用行李绳拦腰捆住,再将绳头从两袋中间掏过来横下里勒紧,两条麻袋就像两个人一样抱在了一起。再抱起袋子直立着往后货架上一卡,骑上车子就走,像背后驮着一座小山,既轻松又牢绑。上午驮两趟,下午驮两趟,驮上十来天,一冬烧炕的树叶就备足了。 小城居民极善学习。头一年,只有我自己这样驮,第二年便有成队的自行车这样驮树叶了。街边的树叶抢不着了,我只好借辆推车到很远很远的树林里去搂。哪里知道,多远的地方都有人搂。人们好像商量过了,发誓要把整个世界都搂得精光,然后再一起上天堂去见马克思…… 绝处逢生,历史突然出现了拐点。改革之风转瞬之间便吹活了灾难深重的大地。土地家庭承包了,瞎指挥的干部们歇业了,农民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还是那些地,还是那些人,一家打的粮食比过去的一个生产队还多。秸秆也多得烧不完了,烧不完就扔在了地里。遍地是扔掉的秸杆,人们再也不用钻心磨眼地找柴烧了。 荒漠分片承包给了私人,一道道铁丝围栏竖起来。经过多年的养护种植,草又郁郁葱葱地长起来了。 去年还乡,我去了曾经打草的甸子。甸子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草深过腰。走进去,不时有野兔从脚下腾起。云雀在空中哨得婉转,山鸡在远处叫得亲切。我魂牵梦绕的大草原重又活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