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心性纯朴、宽厚,为人随和,无论公事、私事、大事、小事,对老的、少的,从未听到他的抱怨。1967年的一天,他自言自语地说:“银匠这活,丢得可惜。”知父莫若女,时至今日,品味父亲的话,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流下一抹痛惜的泪。 我家在乡下,祖辈以银工为业,父亲是十里八村小有名望的银匠。 儿时的我不懂何为艺术,经常围着父亲看银工。他左手握捶,像画家运笔一样,心手相应,演绎着最美的神话,雕出一组组生动有致的图案,尽显匠人的精心和准确。父亲有一颗追求卓越的心,他手下的“八仙”,着重人物面部和法器细节的处理,铁拐李的葫芦、蓝采和的花篮、何仙姑的莲花、吕洞宾的长剑、曹国舅的玉板,要么简率瘦劲,要么丰富腴润,令顾客看得眼直,再三品咂,赞不绝口。还有点翠、烧蓝,将釉药沫洒在要烧的地方,用长吹管吹火熔化,不留焊珠和釉珠,做得十分精细均匀。 父亲娴熟的花丝工艺,远看近看都是活的。他将毛发般的银丝,根据不同纹样,几经盘曲,精心堆叠,制成刻槽,掐成龙凤、翔鸟、梅花等各种纹样,将处理好的花丝填在设计轮廓内,焊成美人簪。少妇初嫁,一发叠双飞,头插鸳鸯钗,人见人夸好。父亲说:工必有神,匠人不能光靠模仿,更多的是靠灵性。他手中那些尖头、圆头、平头、月牙型的錾子、小锤、錾刀简直用神了,将钢錾花纹锤在过火的银条、银板上,錾 兼施,钻走龙蛇,雕刻成各种图案花纹。花纹有深有浅,十分灵动。福禄寿戒指、手镯,古朴典雅中透着富贵;鸳鸯戏水、百年好合、麒麟送子等信物,见证着幸福甜蜜;儿童的运珠铃铛、长命项圈,玲玲盈耳,寓意美好。父亲一双智慧的手创造着神奇的祝福和吉祥。 父亲把银活当成毕生的职业追求,也常常让儿女干些力所能及的事。儿时,我喜欢帮他洗银。银货经反复捶打与烧烤,表面会发黑或沾上杂质,用火将银饰烤热,然后置入酸液,取出放入清水中,用铜刷刷洗,顿时洁白光亮。父亲告诉我:货不欺客,过日子,得把光亮的一面给别人。他夜偎灯影,晨晓起早,寒暑辛劳。我在父亲忙碌的身影中长大,在仰望中立身明志。三伏天,父亲手拉风箱,把炉火烧得通红,泛着蓝焰,将故银和银块放入坩埚,化成液浆,浇成银锭,并趁热锻打成需要的形状,甚至要借焊灯将精美的一片片、一段段图案,焊得天衣无缝,焊成饰件,焊成文化。在融银、焊接中,父亲汗水直淌。三九天,因工坊狭小,拉丝需要空间,即便雪花漫舞,也要在院子里操作。他和徒弟一起,装好冰冷的拉丝架,将筷头粗的银条拉成细丝。寒冷中父亲搓手哈气的瞬间在我心中生成一种意义:银丝是父亲心力和毅力的结晶。还记得一个冬日,天色阴暗,朔风呼啸,二十多里外有个庙会,父亲感冒咳嗽,家人劝他歇市,父亲说:“上次应下老太太的簪子和手镯,今天得带到,不然误了人家过年用。”他毅然像往常一样,宽衣长袍,与徒弟荷担而行。出门不久,下起了大雪。傍晚时分,我随母亲在村口候他,师徒三人深一脚浅一脚蹒跚而归,鼻子眉毛都是白的。见了我们,父亲勉强一笑。这一笑,化作我撕心裂肺的呼唤,呼唤寒风你早住,别叫碌人遭风寒。 加工,销售,银工为业;师傅,银匠,温馨的称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平日不起眼的琐屑碎影无形地彰显出银匠本色的魅力,也赢得了乡人的尊重。平凡了一辈子的父亲,如蜡炬悠悠地光照着儿孙成群的家庭,也为周围传递着宜人的色彩。 父亲默默地耕耘着自己的小天地,突然有一天,有人通知家里:银货是‘四旧’,作坊必须关张。父亲只好割舍他赖以为生的银匠工具,放弃了他十分钟爱的银匠生涯,当上了普通农民。一年到头,种粮食、种蔬菜,最后把自己种到地里。 父亲已经故去二十多年,我深深地怀念父亲,也深深眷恋着父亲带走的民间艺术的瑰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