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民国时期,叶圣陶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这著名的“张家四才女”就是:大姐张元和,二姐张允和,三姐张兆和,四妹张充和。本刊2014年第1期下半月刊发了《多情人不老》一文,介绍了二姐张允和与周有光的伉俪趣事,引起了读者的浓厚兴趣,“张家四姐妹”的故事勾起了人们对那个时代的回忆。本期继续推出张家四妹张充和的故事,以飨读者。 上世纪末,“最后的闺秀”这顶桂冠戴在张允和女士的头上。允和作古,这桂冠自然落到其妹充和的头上。充和是张家四姐妹中的小妹妹,今年102岁,安居美国。她工诗词、擅书法、会丹青、通音律,尤长昆曲,是公认的四姐妹中才华最为突出的一位。 张充和,1913年生于上海,祖籍合肥。曾祖是晚清名臣张树声,曾任两广总督。其父是民国教育家张冀牖,曾以创办苏州乐益女校、提倡新式教育而名噪一时。她有三个姐姐和六个弟弟。大姐元和的丈夫是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允和的夫君是语言学家周有光,三姐兆和的先生是文学家沈从文,她自己则“离经叛道”地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弟弟们多是出自北大、清华的学者、艺术家,一个个多才多艺,一人便是一道风景。充和在1949年随夫君赴美后,50多年来,先后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默默地耕耘着。 张充和与三个姐姐所不同的是,她只有11个月时便过继给了爷爷的二房夫人,跟养祖母生活。养祖母花重金延请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为塾师,悉心栽培她,还另请举人左先生专教她吟诗填词。张充和天资聪颖,悟性甚高,4岁背诗,6岁识字,能诵《三字经》《千字文》。受佛教徒养祖母的影响,充和幼时极富同情心,16岁时,家中一个保姆病逝,她作诗遣怀,诗曰: 趁着黄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薄暮的苍冥。一弓月,一粒星,似乎是她的离魂。她太乖巧,她太聪明,她照透我的心灵。 趁着黄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衰草的孤坟。一炷香,一杯水,晚风前长跪招魂。唤到她活,唤到她醒,唤到她一声声回应。 那份诚挚、凄婉、眷恋之情溢于纸上。 张充和的生母陆英,在充和9岁那年过世。1930年,养祖母告别人世后,充和承欢父亲膝下。 1933年,沈从文与三姐兆和在北京结婚,充和去参加婚礼,随后一直居京。家里人劝她考大学,她也想一试,便到北大旁听。第二年考试,她的数学得了零分,但国文考了满分,尤其作文《我的中学生活》写得文采飞扬,被破格录取。当时北京报纸在“大学新闻”栏报道此事,不过说该生名“张旋”——那是充和用的假名,此举一是怕用真名考不取,给张家人丢脸,二是不想让北大方面知道她与兆和是姐妹,从而联想到沈从文。沈从文那时已是名作家,她不想沾光,所以避嫌。大学三年级时,充和患肺结核,不得不休学,无缘得到北大的学位。康复后,《中央日报》正缺人手,充和就到副刊当编辑,同时写散文、小品和诗词,初露才华。抗战爆发,充和随同沈从文一家流寓西南。在昆明,沈从文帮她在教育部属下的教科书编选委员会谋得一份工作。沈从文选小说,朱自清选散文,张充和选散曲。一年后该单位解散,她又在重庆教育部下属礼乐馆工作,整理礼乐。她将整理出来的二十四篇礼乐用毛笔书写,首次展示了她的书法功力。 张充和端庄、大方又热情,很有人缘。在人才云集的西南科教界,她结识了知名人士章士钊和沈尹默等,相互诗词唱和,十分风流儒雅。充和仰慕沈尹默的书法,正式拜他为师,常乘送煤油的卡车到歌乐山沈宅求教。得力于这些名流的亲炙,张充和的诗词、书法水平更上一层楼。 章士钊爱才,赠诗张充和,把她誉为才女蔡文姬;而戏剧家焦菊隐称她为当代的李清照。张充和还会得一手好丹青,一次画了幅《仕女图》,引出一段传奇故事。1944年的一天,张充和到歌乐山拜访沈尹默,偶得他一首七绝诗:“曲弦拨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之后,她去看望郑权伯先生。他们亦师亦友,都爱好书画。郑先生是我国第一个水利专业留德学生,是著名的水利专家。张充和去时,郑先生不在办公室,她便一边等郑先生,一边琢磨沈尹默的那首诗,忽来灵感,借桌上的纸墨以此诗意画了一位仕女。她先画仕女的眼线,再加眉鼻口,此时郑权伯进来。张充和害羞,欲把画作扔进纸篓。郑权伯忙止住,展读诗、画后,既赞誉沈尹默的诗,又欣赏充和未完成的画。郑权伯摊开画稿,让充和补画完,又“强迫”她题了上下款才作罢。过了些时日,张充和再去玩时,郑权伯已将画裱好,把她过去写的《牡丹亭》中《拾画》一段文字也裱上,并请沈尹默、汪东、乔大壮、潘伯鹰题词,次年,又在画的绫边上加了章士钊等人的题词。抗战胜利后,郑权伯回南京,一直将此画挂在家中书房。因张充和于1949年去美,直到1981年他们才开始通信。郑权伯痛心地告诉充和,他的《仕女图》等一大批字画在“文革”中遭劫,希望充和能将当年他翻拍的《仕女图》照片复制一份,并请她在复制品上题词留念。充和恋旧,特作小令三首,与复制的《仕女图》一并回赠郑权伯。1983年,充和到南京,特地拜访郑权伯,郑取出《仕女图》照片把玩,慨叹“人是物非”。1990年左右,《仕女图》突然出现在苏州的一次艺术品拍卖会上,恰被张充和的侄孙张致元见到,在征得姑奶奶同意后,不惜重金将此画竞拍到手。 重庆岁月,才貌双全的张充和待字闺中,石榴裙下围着一批追求者。用情最专最深的当数诗人卞之琳。充和待人至诚,让卞之琳误读,可充和无意于他。1937年,卞之琳把自己的诗作编成《装饰集》,手抄一册,题献给充和,充和也用银粉为他抄录《断章》等七首诗作,但这颗爱情的种子始终没有发芽。卞之琳痴情,直到1955年才成家。婚后,卞之琳还主动与充和通信,搜集她的散文小说,不知会充和便拿到香港去发表。上世纪80年代,卞之琳赴美探亲,专门到充和府上拜访,将他偶然得到的40年前沈尹默为充和圈改的诗作手稿送上,并写了篇深情款款的散文《合璧记趣》。卞之琳虽未能得到充和的芳心,但他们的友谊长存。张家姐弟对卞之琳都很尊重,他曾多次到张家老宅做客,受到热情款待。2000年,卞之琳过世,张家自办的小杂志《水》上,还专发悼念文字,称他是“张家所有人的朋友”。 还有一位有意思的追求者是充和的朋友方云的哥哥。方先生是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的。充和早年在北大上学时,方先生就常找由头去拜访她。充和回忆说:“每次他来,都有意和我一起吃饭或聊天,但因为太害羞,结果总是一事无成。他总是带着本书,我请他坐,他不坐,请他喝茶,他也不喝,就在我的书房里站着读书,然后告辞……几乎不交一语。”充和称这位追求者是“书呆子”。充和离开北平后,方致信沈从文,叹息“凤去台空”。 1947年,张充和已经是大龄女青年了,在北大教昆曲,寄寓在三姐兆和家。沈从文像对待小妹妹一样,呵护着充和。充和对沈从文尊崇、感戴,有时还“倚小卖小”地撒娇。是年9月,缘沈从文介绍,她与北大西语系外籍教授傅汉思相识。傅氏是世居德国的犹太人,精通德、法、英、意文学,在加州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到中国学习中文,从事中国历史、文学的研究和教学,成了名副其实的汉学家。1948年11月,充和与汉思喜结秦晋,次年1月双双赴美定居。傅汉思在耶鲁大学教中国诗词,张充和在该校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和昆曲。充和还先后在加拿大、法国和港台地区等23所大学以及各学术研究所讲授、示范演唱昆曲。 半个世纪过去了,张充和在北美大学校园播下的昆曲种子已经萌发。她所教的耶鲁大学研究生宣立敦,悟性好,能与充和同台演出昆曲《学堂》,赢得满堂彩。宣立敦在拜访沈从文时幽默地说:“在台下,充和是我的老师;在台上,她是我的学生。”逗得沈从文哈哈大笑。充和的昆曲演出,使美国人对昆曲的优美感到震撼。尤令充和欣慰的是,她的高足在促成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一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有人评论说:张充和用诗词、书法、绘画、昆曲和旗袍抒写了她多姿多彩的一生。 1979年,张充和回到阔别30年的故土,之后不间断地回国访亲问友。在苏州九如巷老宅的小院中,在参天的老树和沉沉的古井间寻觅她儿时的梦。1986年,北京举行纪念汤显祖逝世370周年演出活动,她与大姐一同被政府邀请。她与时龄80的元和同演对手戏《游园惊梦》,还邀诗人卞之琳观赏。 2004年金秋,张充和在北京举办旅美50年来的第一次书画展。她那信手点染的仿古山水和自作诗,令人反复玩味;那隽秀的隶书对联,质朴中透出娴雅和大气;那昆曲工尺谱朱黑相间,饶有意趣;尤其是她84岁高龄时临唐代书法家孙过庭的《书谱》第一百通长卷,形神兼备,令人叹为观止。 张充和特别爱穿旗袍,家中衣橱里挂得最多的是五颜六色、长短各异的旗袍。2004年10月与苏州曲社的曲友们欢聚时,90多岁的她面容清秀,举止优雅,身着一袭绛红色的丝绒旗袍,肩披一方黑色的披肩,仪态万方地倚在雕花栏杆旁,一亮嗓子,博得台下掌声一片。有人惊叹:这是活脱脱的最后的大家闺秀。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张充和一生低调,为人谦和,淡泊名利。她曾戏说,她对自己的作品并不刻意留存。谁有兴趣谁收藏,谁想发表谁发表,“一切随缘”。余生也晚,有幸于上世纪末结识充和先生,获知、亲历两件小事,足见充和先生人品之高尚。一是上世纪80年代,她回国到沪上做客,老报人黄裳作陪,席间谈起胡适先生。黄裳叹息自己曾收藏一件胡适手迹,“文革”中怕惹是非,私下毁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充和回美后将自己收藏的胡适手迹《清江引》慨赠。后来,此书作流入书画市场,被不法画商作伪多份,分别在杭州、南京、天津抛售。二是笔者在南京古玩市场买了幅字画。当时不知真假,后请充和鉴定。充和一眼认出是假货,忙写信安慰我,并寄一幅她书写的《一萼红》(姜白石词)赠我。充和知道我喜欢胡适字,2005年正月初一,我突然收到她的邮件,打开一看,是半幅胡适的字。诗末有充和的小跋:“这残片是1956年12月9日适之先生在我家中写的,因墨污所以丢在废纸篓中,我捡起收藏,已近50年,今赠昌华聊胜于伪。充和。”下钤椭圆形阳文印“张四”,即张家四小姐充和也。充和每回苏州,慕名求字者众。令人捧腹的是,某日,充和在书房里写完字开门,只见一把大藤椅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有一人端坐椅中,双手高举纸条过头,大有“拦轿告状”之势。那纸条上书“乞赏宿欠扇面一件”。充和见之大笑,扬了扬刚写毕的扇面交给那人。 张充和的丈夫傅汉思,原译为“汉斯”,经充和提议易为“汉思”,虽是洋人但思汉也。他们夫妇志趣相投,对中国诗词、历史都有浓厚兴趣,且有造诣。汉思为德国出版的《世界历史》一书撰写中国中古史。他还参加中国的二十四史的英译工作。1980年,沈从文访美讲学,就由汉思当翻译,深受听众的欢迎。充和夫妇合作完成了《书谱》《续书谱》的英译本工作。这对中西合璧的夫妇为中美文化的交流做出了很大贡献。 如今,张充和的三个姐姐已羽化,老伴傅汉思于10年前别她而去。充和在全心整理汉思遗著的同时,坚持砚耕,近年出版了《张充和题字选集》《曲人鸿爪》等。她的另一门功课就是经营她寓所门前的小院。院内花木扶疏,除育有观赏的牡丹、玫瑰外,还植一些可食用的葱蒜等时蔬。她侍弄花草,栽瓜种豆,劳作之余,倚在竹林旁的长木椅上或吟诗或听曲,颐养天年。她说:“我写字、画画、唱昆曲、作诗、种花养草,都是玩玩。” 张充和用一句话概括了自己的精彩人生:“我这一辈子就是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