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6日下午4时左右,江苏一场海外商务活动刚刚开始,主讲嘉宾正在激情演讲,一位与会官员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简短的一句话:“南京,季被双规。”就这6个字,让这位官员愣了一下。沉思片刻,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机从左手茶几移至右手的茶几,与会的另一位官员会意地看到这条短信。几分钟后,有人悄然离场去卫生间打电话。再过几分钟,更多人的手机中跳出相关内容,更多的人离席走向卫生间。几乎同一时间,有媒体记者实名发布微博后又被删除,但是这仍不能阻挡网友截图的疯传,而香港《大公报》的网站则挂出了江苏记者站站长的署名消息,事件似乎在逐渐清晰。10月17日上午7点55分,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挂出公告:“江苏省南京市委副书记、市长季建业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 季建业,江苏苏州张家港人,1975年参加工作,历任苏州日报社副总编、昆山市委书记、扬州市市长,被调查前在南京市任市委副书记、市长。 季建业是“十八大”之后落马的第十名副部(省)级以上干部,而其“出事”前最后一次在媒体露面,则是10月14日下午,南京市委召开“两深化九整治”整改行动部署会,市委书记杨卫泽主持会议,季建业等多名市领导出席会议。 实际上从2013年年中开始,《南京日报》头版开始出现了对雨污分流工程的讨论,甚至有占2/3版面的情况出现。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动向。雨污分流工程是季建业直接主导的最重要工程。出现对此的讨论,是值得注意和研究的。 2007年开始南京就酝酿要搞雨污分流,2009年批准在锁金村搞试点,投资2.8亿元。按照2010年南京市委市政府关于全市雨污分流改造工作计划,南京将从2010年初至2014年底投资180多亿元,铺设500公里污水干道,主城区226平方公里实现雨水污水分流。 季建业“双规”当日,江苏省省委常委、南京市委书记杨卫泽在官方媒体公开批评说雨污分流是典型的做表面文章。“不能搞面子工程劳民伤财。”在季建业就任南京市市长两年后,杨卫泽2011年由无锡市委书记调任南京市委书记。10月16日,杨卫泽同时还承诺,生态红线是“警戒线”“高压线”,任何单位、任何人都不允许越雷池半步。 此话当然有所指。2011年初,南京市地铁三号线即将开工建设,主城区内超过600棵树要被迁移出主城。据政府部门统计,其中约有200棵为法国梧桐树。被南京市民视为“城市灵魂”的法国梧桐树的命运,引发了南京市民的关注和热议。网友在网上呼吁“留住我们的法国梧桐树!”最终,法国梧桐仅被砍掉一棵。季建业的施政模式遭到批评。每年的江苏省、市“两会”上,都有一些代表、委员在小组会上公开“放炮”,省人大向南京转了多份关于南京城市建设中突出问题的提案议案,但效果不彰,“他总有理,理总在他”,一位江苏省人大代表说。 季建业在江苏政坛曾以大胆改革著称。当年,季建业初到扬州,来自台商的投资超过了历史上9年来的总和。“向100个大企业、1000个中小企业发放10000份推荐城市材料”。季建业主政昆山期间,对推动海峡两岸的发展作为赢得了台商的口碑,被台商称为“能为台商端洗脚水的市长”。可见其服务意识。后来在南京的一次会议中,季建业曾提起过他在昆山的 “大胆做法”,鼓励南京官员大胆搞创新。 “季建业模式”曾遭遇抵触 季建业“出事”后,其有争议的执政模式开始反思。季建业双规第二天即10月17日,《南京晨报》头版头条《南京换季》似有所指。该版面同时还刊登了南京市委书记杨卫泽的观点——多点道法自然,少点人定胜天。 10月16日当天,按照原定这一周的南京主要领导工作行程,要召开全市生态文明建设动员大会,季建业将要做发言。生态大会安排在南京下辖的高淳区(以出产固城湖螃蟹著名),计划上午参观,下午14时召开大会。但到了下午开会的时候,主席台上没有安排季建业的席卡。 有知情人士透露,季建业落马或是受到其部下蔡爱华牵连。据公开报道,2011年8月,江苏省新闻出版局(江苏省版权局)原副局长、党组成员蔡爱华(副厅)被江苏省纪检监察部门“双规”。此前有媒体报道,蔡爱华的主要违纪事实可能发生在担任扬州市委组织部长期间,当时季建业担任扬州市委书记。 知情人士还透露,季建业被查,是接受了江苏首富、上市公司金螳螂的实际控制人朱兴良巨额贿赂。2013年7月24日,金螳螂公司实际控制人朱兴良被相关部门带走协助调查。朱兴良与季建业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末期,两人私交甚好。金螳螂公司成立之后,频繁承接政府项目,发展迅速。“在那时没有关系拿政府项目几乎不可能。” “风起于青萍之末,无风不起浪。一个高级干部,长期被这些负面事件缠身,并且官方从未有过正式而有力的辟谣,这是十分耐人寻味的,也是能说明问题的。”接近权力部门的一位官员说。 公开资料显示,季建业的仕途起步于昆山,先后在苏州、扬州任职,其风格强悍而被当地群众形容为“在下面当市长时喜欢干书记的事”,而等他到了地级市当书记时,又喜欢亲力亲为“干市长的事”。 有消息人士表示,季建业的父亲当时任苏州下属一县文化局党委书记。对季建业有重要影响的,则是其岳父。季结婚时,其岳父还在苏州任职,后屡获升迁,官至江苏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在此期间,季建业也屡屡升迁。早期季建业在县委宣传部当干事,后调任《苏州日报》副总编,但很少写文章。当上领导之后,季建业变得官架子特别大,以前都是很随意开玩笑、可以到家里坐坐的朋友,此时则只是端着架子点头含笑而已。 季建业在扬州那几年,大搞城市建设,当地一句顺口溜说:“脚一跺,拆拆拆;手一挥,推推推。”他喜欢“一竿子插到底”,直接过问具体事务。尽管季建业在扬州拆迁引发民间剧烈批评,但也有人认为,季建业敢于为扬州做长远打算。 一名扬州当地房地产开发商表示,季建业奠定了扬州新的城市格局和城市面貌,在古城保护方面的理念也很前沿。而一位南京的开发商在多个场合曾神秘地表示,他与季建业交结甚深,经常陪他一起出国活动。 2009年8月,季建业被任命为南京市代市长,曾在媒体上公开承诺:“不为亲戚朋友谋私利,不允许亲友家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办事、拉工程,不干涉工程招投标、土地招拍挂等方面的事项。”2010年1月21日,季建业正式当选南京市市长,他在发表题为《做一名人民满意的市长》的就职演讲时称:“做一个执政为民的市长,做一个务实奋进的市长,做一个依法行政的市长,做一个廉洁从政的市长。” 矛盾的是,季建业在南京市的所作所为,与其上述所说并不相称。 南京是“六朝古都”,历史遗存丰厚,山水城林俱佳。但季建业来到南京之后,便开始大兴土木,提出“要把南京来个大变样”,全城开挖、尘土飞扬。而在人们“满城开挖到处是工地”的抱怨声中,一次城市建设动员会上,季建业即兴发挥说:“南京,古称建邺,我季建业就是被南京人民拎着耳朵、耳提面命来建设新南京大业的。”“我再干几年就要退休了,有人说你这么投入干吗?我说,我还是想要为这座城市、为这里的人民多做些打基础的事,多做些功在当代、利泽千秋的好事。”“南京现在开工工程量很大,但都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地上地下的工地数量,虽不好与奥运会前的北京比,但已不逊于世博会前的上海,在地下施工的盾构机只比当时的上海少一台。” 检索当地媒体关于季建业的报道,一度充斥 “南京城市建设要大变样”的口号。有人说, “季的特长是搞大项目强势推进,往往在没有任何规划的情况下,现场办公拍板,事后再按他的方案补手续。他拍板的市政工程项目,督察力度很大,有时甚至要一日一报。有些执行力不足的区长和部委办局负责人,经常给他当众骂得狗血喷头。” 面对”推土机市长的责骂和高压”,一些区县干部只能任务层层分解,一级压一级,限时限量完成。一些强拆项目,底线是“只要不死人,不死在现场,什么手段都能用”。于是各种“瞎来、蛮干、发疯”的事情层出不穷。南京的一位律师表示,南京市拆迁的法律依据不是项目的城建规划,住建部门动辄就拿出“季市长的现场办公会纪要”。这些文件甚至频繁地见诸南京各级法院的庭审现场。法院往往据此裁判,市长办公会的会议纪要几成拆迁案的“法典”,这与他当年承诺的“要做一个依法行政的市长”判若天渊。 季建业的“满城挖”,在2013年春节后各区县喜迎青奥的“竞赛式拆迁”达到高潮。一些列入拆迁的项目,事先没有任何立项规划和公示,便开始被突然袭击。 “春节后的一天早上,门刚一打开,赫然看到门口贴着一张区政府的房屋危旧房改造的征收公告。”家住南京长江路青石街的一位居民说,“我这上世纪90年代的房子才十几年的房龄,怎么他说是危旧房就是危旧房了?鉴定证书呢?没有。你跟他理论,征收办又改口说是重大‘公共利益’需要。”征收工作开始后,城管、法院、街道一起上,建“巡回法庭”、组成“联合执法队”,“征收队”进驻之日,就是噩梦开始的时候。 风起于青萍之末 2013年5月,季建业遭遇了第一波“寒流”,也许一切从此改变。当时有境外媒体报料说,季常年不在市政府的办公楼上班,而喜欢在高档酒店办公,市里各部委办局和区县主要负责人汇报工作、呈报文件都到这家名曰“汉府”的高档饭店去“面圣”。他不高兴的时候会“随手把文件一扔,接着就是倾盆大雨般的斥骂”。 事后,季建业动用多方关系进行“公关”才平息此事。但此后,网上一度关于其被“双规”的传闻不断。耐人寻味的是,对季建业的上述传闻,南京市唯一一次为其辟谣的,不是党委的宣传部门,而是南京市政府的台湾事务办公室,这又让人们有了更多的猜测和联想。 而季建业出事前的另一条线索,则来自于7月24日,金螳螂股份公司实际控制人朱兴良被外省检察机关带走“协助调查”,旋即又公布对其监视居住。当时这一事件即在市场上引发了广泛推测。其时,有高层人士表示,朱兴良案可能指向相关高级官员。因为人们都知道,季建业主政扬州期间,朱兴良数次与其前来游玩,每次都是季独身一人前来,不带随从,朱单独陪同,“关系非常好”。 螳螂可以捕蝉,也可以被黄海雀盯上。而无论是江苏首富朱兴良被济南检察院带走,还是南京市长季建业于10月16日落马,对于这家年净利超11亿元的装饰业上市公司而言,都表现得“噤若寒蝉”。事实上,朱兴良和金螳螂的发家都始于季建业,可谓是“螳螂捕钱,吉娃娃在后”。季建业因在古城南京大拆大建,将偌大的南京城挖得千沟万壑,而被市民取绰号为“季挖挖”,后又被引申为一种动物的名字——“吉娃娃”。 春江水暖鸭先知,南京秋来“朱”先闻。对于江苏首富朱兴良而言,或许他“知秋”的时间要更早一些。“早在5月,季建业开始被中央巡视组调查时,朱兴良对季建业或将出事便心中有数了。”一位金螳螂核心元老说。 7月,金螳螂实际控制人朱兴良先一步被异地检察机关带走“协助调查”前的半个月,朱兴良再次减持了自家股票,完成套现。2013年以来,金螳螂第一大股东苏州金螳螂企业(集团)有限公司与二股东金羽(英国)有限公司的减持力度与频率更越发明显。据粗略统计,朱兴良自2013年伊始,累计套现金额逾15亿元。 7月底,苏州市一名退休老领导,在网上看到一些境外媒体对季建业的“不利”报道后,曾去问季建业是否有问题,季建业说自己没有问题,“就是苦了这帮兄弟,一个一个被叫去问。” 尽管金螳螂上市前的具体财务数据没有义务向社会公开,但金螳螂在上市前的发家史,与季建业的仕途发迹史,在时间点上有着密切的同步性。 朱兴良出生于1959年,创立金螳螂前,曾任吴县建筑装潢园林工程公司技术科长、副总经理,而季建业在1990年至1996年期间,均在吴县为官,官至县(市)委副书记。在此期间,苏州人王某介绍季建业与朱兴良相识,尔后的1993年,朱兴良创立了金螳螂。 1996年至2001年,季建业在昆山为官,最高官至市委书记。2001年至2009年,季建业至扬州任该市市长,2004年后,官至扬州市委书记。在此期间,金螳螂在昆山、扬州频频获单。尤其是季建业主政扬州的8年,金螳螂赢得了IPO前的业绩大冲刺以及上市前三年的业绩大腾飞,几乎垄断了扬州所有的政府工程的装潢业务。 据江苏一位资深广告人介绍,金螳螂在扬州掘金,始于2002年,即季建业的扬州代市长去掉“代”字的同年。金螳螂进驻扬州时,以车身广告“起家”。金螳螂在2002年拿到的合约是,每辆公交车年广告费3000元,当年的扬州约有公交车400辆(后增至900辆)。金螳螂拿到广告权后,外包是每辆不低于1.5万元,也就是说,金螳螂在公交车广告上,一年便有至少500万元的收入进账,而金螳螂的合约是10年。“粗略地算下来,10年赚5000万元,不成问题。” 跟着季建业受益的自然不止一个朱兴良。2013年5月23日,萃园城市酒店副总经理祝梅被带走。据称,祝梅迄今仍在江苏徐州被隔离审查。季建业不爱在政府办公楼办公,喜欢在酒店办公,在南京时,季建业长期呆在该市汉府酒店,而在扬州就任时,季建业选择的是萃园城市酒店。祝梅本是该酒店的一名美女服务员,被季建业认为“干妹妹”,后成为该酒店副总经理。 2009年,季建业移步南京后,金螳螂在南京的生意也开始多了起来。迄今为止,尚无公开信息显示,金螳螂在南京的项目系季建业因“兄弟情”而钦点,但一位装修界人士指出,“装饰业公司拿项目,人脉关系很重要,你公司实力再强,也不一定拿得到。不仅仅是金螳螂,其他园林类上市公司也是如此这般,不能说这些公司完全没有实力,也不能说这些公司所有项目都是靠走关系拿来的,但至少是‘朝中有人,办事不难!’”“在我们这个行业,人脉对接非常重要,人脉是可以反复利用的重要资源,而不是一次性的。以政府公关维护为例,结识一个官员,就可以通过他的人脉网,认识更多官员。”季建业安家于苏州,但他从南京回苏州时,通常都不回家,而是住在朱兴良的金螳螂会所。 值得一提的是,季建业曾于苏州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但在2007年,湖南学者曾实名举报季建业的博士论文《农民权利论》系抄袭其论文而来,举报材料至今在网上依然可见,并详细列出了季建业博士论文的抄袭段落和其本人论文原文的对比。季建业曾欲斥资20万元与这位原作者私了,遭到拒绝。若严格按照苏州大学关于博士学位的授予规定,季建业本该被该校收回学位,苏州大学曾一度为此展开过讨论。在2007年底,朱兴良与苏州大学签订合作共建协议后,讨论的声音便在苏州大学内部平息了,时间点上极为巧合。2008年,苏州大学城市科学学院更名为“苏州大学金螳螂建筑与城市环境学院”,并对外使用简称“金螳螂学院”。尽管金螳螂具体的“冠名费”苏州大学一直未向外界公示,但据报道,金螳螂对苏州大学的累计投入已达3000万元。 “脚一跺,拆拆拆;手一挥, 推推推” 始于广陵,终于金陵。季建业的升迁路,始终与争议相随——在扬州,他因成功改造“破破烂烂”的古城而赢得盛誉,致获升迁;而在南京,他同样大拆大建的城市经营思路,却因造成城市秩序混乱、民不安生,招致众多批评,最终成为其仕途的滑铁卢。 回望季建业的仕途,扬州8年,季建业留下了毁誉参半的名声。 “在扬州,大多数人都承认,季建业是解放六十多年来,对扬州贡献最大的领导。”扬州市一位领导说。2001年7月起,季建业主政扬州,一干就是8年,成为扬州历史上党政主要领导在任时间最长的一位,“他对扬州,最大的贡献就是市容改造和开发区建设两项。”在季建业来之前,扬州甚至不如一些小县城,“西部还是大片的农田和乱七八糟的老房子,城区连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季建业上任不到三个月,就把整个扬州变成了大工地,市区130多条街巷进行翻建新建。“满城是大大的‘拆’字,推土机、铲车满城轰鸣。”“十一路一水工程”的名称,依稀可见当年改造工程的浩大。重要的是,完成这一切,他只用了一年,“季拆拆”之名毫不夸张。 从靠近上海滩的昆山转任而至的季建业,对于城市环境拉动经济的迫切性,自有理解,“他经常把环境跟招商引资挂钩”。据扬州市官员回忆,季建业“人确实很勤奋,精力也很旺盛”,当时他一人住在扬州,“每个晚上,只要有空,他都会抽出时间大街小巷地跑”。短短时间,季建业就对扬州了如指掌,开始谋划自己的城市改造计划。 “议了算、定了干”,季建业往往要求部下不要纠缠细枝末节,不能讨价还价。扬子江路拆迁改造,当时只给一个月的时间,工程负责人稍露难色,季建业便说:你完不成,我另换他人。面对争议,季建业也颇具公关的智慧。完成首个运河东路的改造后,季专门组织市里的四套班子,弄了一次长跑秀,“通过电视画面,用最直观的方式说服老百姓”。随后,季建业又陆续启动了瘦西湖改造、小秦淮疏浚和全城绿化等工程,最终奠定了扬州今天的城市格局。2002年“世界华商大会”在扬州召开,很多企业家感慨,“之前的扬州没法看,仅仅过了一年,变化很大”。对于这点,季建业颇为得意——扬州先后获得了国家卫生城市、国家环保模范城市、中国人居环境奖以及“联合国人居奖”。2009年告别扬州之时,他在《扬州8年》一文中动情地写道,“我在扬州这8年,是我人生中精力最旺盛、经验最丰富的一段时光,我把黄金年华奉献给了扬州。” 城市规划,“小季不懂” 或许是因在扬州雷厉风行的作风和城建成绩获得了高层赏识,2009年9月,季建业转任南京市长。刚一上任,南京市民就领略到了这位拆迁市长的风格。 上任第一天,季建业就上街“视察”。没几天,他就拍板动用3.8亿元启动南京市的三条主干道——中央路、中山路和中山南路“三中路”的改造项目。“三中路前任市长搞过也就三四年时间,时间并不长。”南京大学城市与规划系一位教授说。季建业搞此项目的唯一理由是,为了向国庆60周年献礼。 最令人不解的是,南京的大马路本有中央隔离栏。“本来南京就堵,市长一声令下拿掉隔离带,行人纷纷横穿马路,交通秩序随即混乱。”据悉,上海两位摄影记者曾到南京采风,在中山南路被撞一死一伤,便被归因于此。由于效果太差,南京最终又不得不重新花钱恢复了中央隔离带。在规划中,南京绕城公路本是生态走廊和屏障,作为市区边缘的快速通道使用。季建业为了拓展其主管的麒麟科技城,启动了公路两侧的开发。绕城公路城市化的结果,导致更大的交通拥堵。 另一项决策更令城市规划学者诧异。此前,原来规划到高淳的线路,本已有从机场到高淳溧水的线路,“这一条线完全够用,结果季非要从石臼湖另建一条高速公路。”两百多平方公里的石臼湖是南京的水源地。“当时我们以为修一条高速公路也就算了,没想到后来还要再上轻轨。”不过知情者透露,让季建业广受批评的城西干道改造工程,并非由他主导,他只是执行者。 南京市一位规划学者说,不尊重科学、拍脑袋的决策,几乎贯穿于季建业诸多决策中。“他虽然是法学博士,但对很多法律程序并不尊重。”季建业在城建规划中的随意性,在扬州市就已初见端倪。按照常规,城建项目需要做大量的论证工作,但为了实现城建的超常规发展,季建业往往选择简化程序,“很多应该有的程序,经常被省略。到后期,为了便于推进部分项目,有时干脆就直接用办公会议的会议纪要替代应有的法律程序。”据知情者透露,近年来一直实名举报季建业的扬州市规划局原局长张杰,曾在其落马前各个场合表达过对季建业的嘲讽,“小季不懂”。 在城市治理上,季建业一度设立了绿评委、城市治理委员会等专家咨询机构。看起来很尊重专家和民众的意见,但到了决策阶段,却很难真正体现。南京曾有过规划专家咨询委员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政府还有明文规定专家名单,但十多年过去,专家委员会已消失不见。“规划根本没有法律地位,领导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百亿民生工程丧失民心 季建业最为南京人诟病的当属雨污分流工程。 作为改善城市环境的措施,雨污分流是让城市污水和雨水,进入不同的管道,最后分流进入污水处理场所,此前南京市领导也早有意向,但由于大量地下管网的存在,雨污分流工程非常复杂。季建业来到南京三个月左右,就拍板启动了工程——按当时计划,从2010年至2014年底投资180亿元,在南京全部城区实施这项工程。 南京市一位人大代表说,当时“两会”已经开完,政府本年度的预算人大已经通过了。季建业决定后,立即要求当年追加80多亿元投资,“这么多的钱,本该通过人大讨论决定,但最后人大既不知道,也未获任何通报。”“他过于求快,追求政绩了。”南京市的一位规划专家说,按照常理,这么复杂的工程,可能10年8年干不完,但季建业要求的却是3年之内完成。 由于前期调研不足,在后续施工时,频频遭遇状况。延伸至南京市区几乎所有道路和小区内部的雨污分流工程,最终成了季建业最惹南京上上下下反感的项目。项目挖开以后,很多管线跟掌握的图纸完全不一样,不得不反复开挖。有的短短几百米,最多开挖5到6次。由于队伍施工不及时,很多工地开挖后,经常一搁就是数月,遇上雨季,南京城几乎处处泥泞。南京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李福全住在北京东路,他家门口的路也因施工而开挖。在人大的例会上,李公开批评雨污分流,“短短3个月,已经挖了4次了,一问,都是返工,请的什么队伍?”“三年下来花了183亿,去年还把一些公务员的年终奖扣了。”南京市的一位街道副主任说。 据了解,南京市委书记杨卫泽曾多次在内部会议上批评过雨污分流工程的问题。为减轻压力,在2013年9月杨卫泽出访国外期间,季建业让《南京日报》安排版面对雨污分流工程进行大篇幅正面报道,并亲自去工地作秀。但随后的2013年9月25日至26日,南京市委常委会的专题民主生活会上,一向作风强悍的季建业依然不得不在会上进行了自我批评,首度承认对投资额巨大的雨污分流工程所面对的困难估计不足。2013年10月4日,《南京日报》在头版头条批评大锏银巷雨污分流工程粗疏、扰民,并配发评论员文章。南京市委书记杨卫泽当天晚上批示各区县对照群众路线要求自查自纠,同时给各区县委书记发短信要求反思。“粗放设计、粗放施工、粗放管理、粗放组织”,《南京日报》罕见地在季建业在任之时,高调批评该项工程。这四个“粗放”,正是南京市主要领导对季建业雨污分流项目的定性,“它被视为使民生工程丧失民心的典型”。从“那时开始,大家都知道季建业可能就要出事了,雨污分流可能要被叫停”。南京大学的一位教授说。 时间回到季建业进南京就任市长伊始,那正是他仕途春风得意的时候。之前在扬州8年“面貌大变”、屡获中央首长肯定;而到南京后的一系列亲民举动,也让他在市井间收获了“季哥”的称呼。一个小学生向他写信提出全家买不起房时,季建业马上想办法让她家住上月租22.9元的廉租房。一家媒体称季建业为“季哥”“老季”,这让季建业十分受用。 2010年,环保部门向季建业提出,南京空气质量差是由于工地管理不善造成的,这让乐于大拆大建的季建业大为恼火。时任环保局长的韦昌明为此和季建业发生争执,韦昌明罗列了自己掌握的科学数据和专家意见。季建业说,“你能不能让你们家那些环保专家闭嘴?”但有“咆哮局长”之称的韦昌明并未退让,季建业当着在场近20个部门负责人说,“那这样吧,我和组织部说说给你换个岗位。” 季建业最终没有给韦昌明换岗位。2年半后,他意识到了工地扬尘的危害,特别是感受到了媒体和民意的巨大压力。2013年初,为了整治工地扬尘,季建业找到环保部门,要求提供10个好的工地、10个差的工地的资料。环保局只是给季建业提供了一些素材,没有想到他在会上提出了“扬尘整治10大军规”。“这不是环保局提供的,也不是秘书写的,就是他自己想的,但每一条都是我们要说的话,都是很关键的问题。他的能力和水平没话说。” 地铁三号线施工中引发的“梧桐树事件”则成了季建业官声的分水岭。“砍我们的树绝不可忍,那是子孙后代的。”回忆起数年前的事件,很多南京市民依然义愤填膺。在事后的内部会议上,季建业曾经自我检讨说,他当时并不知道移多少树,也没有想到移树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知道了以后也急得不得了。但“梧桐树事件”后,季建业却并没有“慢”下来。季要引进的几个石化大项目卡在环保部门,环评始终无法通过,这意味着几十亿的投资无法落地。季建业说:“环保局几个大项目就是顶着不办,没有正确领会市委、市政府发展产业的指导思想,监察局要介入调查问责,月底项目必须批出来。”所谓的“调查”最后不了了之。环保局的负责人向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报告了几个项目的情况,并最终获得了市委书记杨卫泽的支持。彼时杨卫泽正大力推动“绿色都市”的建设,并铁腕关停了一批污染企业。 但这些官场轶事在季建业落马后,也仍被他此前的同僚们视作是季“超强的执行力”。“一件事只要他赞成,推进的力度无出其右。”南京市交通局的一位负责人则说季建业对基层的情况极为了解,很难瞒住他,“他对公交车座椅靠背上的白布套多长时间更换、去哪里清洗、洗一次多少钱、有什么猫腻、公交车驾驶员为什么不愿意更换等等都一清二楚,你怎么瞒他?” 被“亲儿子”撂倒 从扬州到南京,有两个商人一直与季建业过从甚密。 朱兴良与季建业两人上世纪80年代末认识时,季还在苏州市下属的吴县任县委副书记兼苏州太湖度假区管委会主任。在扬州,金螳螂频频获得政府工程项目。“几乎承包了扬州所有的酒店、医院、商品房的装潢工程。”知情者透露,大规模的“垄断”,引发扬州本地企业和部分官员的不满。另一商人是“瘦西湖新天地”项目的开发商香港德豪集团董事长周达伟、周达志兄弟。在扬州,瘦西湖改造正是季建业在任时主要的政绩之一。 这两家企业,在季调到南京后,亦尾随而至,而且先后获得重大政府项目。2011年9月,德豪在南京设立全资子公司南京德豪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主要的经营业务,正是政府项目“安置房、经济适用房”等。随后,德豪又设立了子公司南京志豪建设发展有限公司,登记的行业正是家居、室内设计、装饰装潢。在南京,德豪集团拿到的正是此次出事的“麒麟科技创新园一期经济适用住房”项目。 “麒麟科技创新园一期经济适用住房”项目,肇始于2010年。当时南京有4个国家级园区、8个省级园区、20多个市级园区,还有若干个软件园,到处是园区。季建业亦称“感觉园区太多了”。但这年年底,他又力主在南京东南方向开发建设麒麟科技创新园。一位南京市领导说:“他可能是认为那些园区都是别人搞的,是别人的成绩,所以自己也要搞一个‘亲儿子’。” “麒麟科技创新园一期经济适用住房”位于江宁区麒麟街道,至少其中的D、E两块即由德豪获得,总建筑面积接近67万平方米,建有19幢住宅,还有数栋沿街商业楼和商务办公楼,仅仅一个E地块的土建及水电安装中标价就超过7.5亿元。吊诡的是在中标信息公布之前,德豪已经进场施工。在获得了这个规模庞大的经济适用房项目后,德豪转手将工程包给了南通一家建筑公司,但这家南通公司只是将自己的牌子和资质借给了一个来自温州的年轻人。按照通行的潜规则,这个年轻人为了获得这个项目,需要拿出工程总价的至少5%作为公关费用,同时还需垫资进场施工,在工程交付之后一般分3年从发包方获得垫付的资金。但2012年底工程交付时,德豪并未按时支付首期工程款,这让这个年轻人觉得受骗上了当,自此开始四处举报。这个年轻人最终借势扳倒了季建业。知情人士说,其实德豪并不是不想付款,关键是它也没有从科技园收到工程款,彼时,正是南京市政府财政最为吃紧的时刻。 2013年10月23日,南京市人大常委会正式通过决议,接受季建业辞去南京市长的请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