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壤回幕洞不久,部队移防到西部前线,守卫三八线以南的开城一带。电台区队住到一个叫黄陵洞的村子。过了几天,消息传来,祖国人民慰问团就要来到我们军了。 初见巴金 为了迎接祖国人民慰问团的到来,工兵连在电台附近的山谷树林间,赶建了一座草顶泥棚的大礼堂,供演出使用。而我则先得到一个消息:作家巴金和魏巍先行来到了63军,中午要从我们电台防空洞门口小路经过,到草棚礼堂去开会。 我激动起来。他俩的名字我早就熟悉。巴金的《家》《春》《秋》我早就读过,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更为大家熟知。于是,我一直呆呆地守候在防空洞门口的松树下。果然,太阳当顶的时候,洞前小路上走来几个人。我一眼就认定:中间那个穿白衬衣、军装裤,上衣挽在手臂上的中年人,就是巴金;旁边那个年轻一些,也着同样服装的,是魏巍,其他几个军服整齐的,则是陪同去开会的。我兴奋极了,又不好意思喊他们的名字,只好傻傻地望着他们笑。也许是巴金看到了我这个在松树下向他们傻笑的志愿军小战士,便笑着向我挥了挥手。我高兴得也连连向他们挥手。当晚,我在日记中写下了“我见到了巴金,我见到了魏巍!” 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我竟成了以巴金为主席的中国作家协会委员,并且和魏巍一起组成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意大利。恐怕他们也不会想到,这个在防空洞外松树下向他们笑着挥手致意的志愿军电台小报务员,日后竟也走进了他们的队伍。 慈母心意 这天,我们突然接到通知,后半夜到山下公路边集合,欢迎祖国人民慰问团。 当晚月色朦胧,我们几十个人在路边站着等候。不一会,多辆卡车开了过来。停下后,车上下来几个人,暗影中只听得一个女同志的声音说:“志愿军同志们,辛苦了!我是常香玉。祖国母亲派我们看望你们来了!”公路边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常香玉剧社用演出收入为志愿军捐了一架米格战斗机,我们早就听说过。此刻见到她本人,大家都很激动。同来的还有王文娟、徐玉兰的越剧团,她俩是著名的上海越剧十姐妹成员,我们居然能在朝鲜前线见到她们更是十分难得。直到第二天白天,大家还在兴奋地议论。 当晚,香玉剧社在草棚礼堂进行首场演出。第一个出场的竟是一个10来岁的小姑娘,她摸着胸前的红领巾开唱了:“志愿军叔叔们打胜仗,我们慰问到前方。未见叔叔们就把叔叔来想,见了叔叔们喜心上……”那好听的童声,那可爱的模样,让全场战士们顿时激动起来,大家使劲鼓掌。唱完了,一位军首长上台去,把她抱了起来。她在掌声中向大家挥手,行少先队礼。那情景,让人感动得几乎落泪。接着,就是常香玉主演的《花木兰》。常香玉身材较高,把花木兰演得英武俊美,那一段“更有女英雄,照样上前线。杀敌立了功,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儿男?”更获得热烈的掌声。 第二天晚上,则是王文娟、徐玉兰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演出,从唱腔到动作都特别优美,令全场观众如痴如醉。我这个浙江人听着,更觉得十分亲切。 慰问团还给我们带来了慰问品:写有“赠给最可爱的人”的搪瓷杯,还有香烟、糖果和毛巾,特别是一只烟斗上刻着“祖国——我的母亲”,更让人们爱不释手。它让我们感到:无论是作家来前线访问,还是精彩的演出,或是珍贵的慰问品,都凝结着“祖国——我的母亲”的深深的、浓浓的心意! 在侦察连 为了让祖国亲人在前线住得方便一点,我们把防空洞让出来,把电台搬到山溪对面的树林里,那是侦察连的驻地。对我来说,侦察员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以前我在电影和小说中看过有关侦察员的故事,总觉得他们有一种超凡的本领。因此,现在和侦察员们住在一起了,我总想知道,他们是怎样深入敌后抓“舌头”,又是怎样从“舌头”那里挖出情报的? 有一天,侦察连从敌后抓来一个美军上尉,押着他从我们防空洞前走过。这一下让我大为兴奋,我缠着一位老侦察员想问个究竟。可是他把手一摊:“这有什么?我们过去了,到了敌人团部外面,这家伙出来拉尿,被我们用枪顶住了他后脑勺,吓得他把尿都憋回去了。”说完笑着走了。 慰问团听说抓了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美军俘虏,也很感兴趣,想要见见。于是在林子外的溪滩上部队安排他们见了面。我也挤在人群里。慰问团的同志问:“你对志愿军优待俘虏有什么感想?”那家伙说:“这是应该的。《日内瓦公约》上有规定。”这下把战士们气坏了:“你们在巨济岛杀害志愿军战俘,也是《日内瓦公约》规定的吗?”这个上尉当了俘虏还神气,睡觉要一名黑人战俘给他脱靴子,吃饭要黑人俘虏给他打饭。侦察科派人审讯他,他拒不回答,说他是美国军官,不回答士兵的审问。原来他见志愿军穿的军服都一个样,以为都是士兵。 我们听了很气愤,但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开口。见侦察连长走过,我就追着他问。连长笑笑,向我眨眨眼,说:“你就等着瞧吧!” 那天下午,当作审讯室的连部防空洞外,路边站了两行持枪的哨兵,几名侦察员持枪将那名美军上尉押过来。这家伙见了这阵势,似乎有点紧张,不安地东张西望。后来,我听在场的一名侦察员说,那美军上尉进了洞,见一名中年军人严肃地坐在审讯桌后,两旁坐着翻译和书记官,便老实站着。中年军人拍了一下桌子:“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中校,现在审问你,必须老实回答!”那美军上尉听了,立即来了个立正,大声回答:“是!我很荣幸!”于是问什么答什么,把敌人的情况全供了出来。那侦察员说着哈哈大笑:“看来,那家伙怕比他大的官!” 停战前后 板门店停战谈判进入关键时刻。韩国总统李承晚坚决反对签订停战协议,公开扬言要志愿军撤出三八线以南的开城地区,还派人杀害在板门店谈判会场值勤的我志愿军排长姚庆祥。 针对美李军队的挑衅,上级决定,我们的部队移驻西线布防。军部设在黄陵洞,部队日夜在开城西侧的西海岸山上挖坑道,筑工事,准备大打一场。 我们电台一部分同志被抽出来,到一处可以望见板门店的山头上挖坑道。这里,白天可以望见山下高高飘在半空中的红色大气球,夜晚可以望见谈判会场用探照灯照向天空的笔直的光柱。这更让我们感到任务紧迫。 打坑道,最艰苦的是首先要在石崖上,用锤子和钢钎打出一个深洞,埋上炸药和雷管,把石崖炸出一个坑,然后再挖再炸,直到打出一个一人来高的坑道。摇机班战士个个力气大,抡起大锤,又稳又准地猛砸到钢钎顶端上,石崖上立即石屑飞溅。而我比不上他们,只敢在钢钎附近使劲锤打,手掌上很快就磨起了血泡。 打坑道的日子艰苦而又单调,重复着吃饭睡觉锤石头。就这样,战士们也忘不了找笑料,逗开心。因为运送困难,我们一度几乎每餐都吃一种产自浙江萧山的咸菜。开头大家觉得还好吃,可是天天吃,餐餐吃,实在受不了。听说我是浙江人,便挖苦说这种菜叫“杨佩瑾菜”,一开饭便嚷嚷:“怎么,又是‘杨佩瑾菜’?” 打坑道任务还没有完成,形势却日益紧张。李承晚不但破坏战俘协议,还下令4个师的李伪军在中部前线准备向我军发起猛烈进攻。我志愿军则举行了有名的金城反击战,一下子把这4个师消灭,歼敌4.5万人。元气大伤的李承晚再也不敢叫嚣要收回开城了。 1953年7月27日,消息传来,停战协定终于签字生效了。美军司令、也是所谓的“联合国军”司令克拉克上将说,他是“第一个在没有胜利的协议上签字的美国将军”。 几天以后,我接到通知,再次作为流动电台报务员,随副军长阮平率领的先遣队,先行返回祖国,为63军回国预作安排。我们先遣队一行30多人出发后,中途在安州郡兵站停留了一宿,第二天晚上就来到鸭绿江边,绕道北上到小丰满电站过江。此时,朝鲜这边一片漆黑,而对岸小丰满电站却是一片灯光闪耀。呀!终于看到祖国了。我们都下车站到船头上,望着越来越近的灯光。阮副军长拿下嘴里那个刻有“祖国——我的母亲”的烟斗,小声说:“祖国,你的孩子回来了!”顿时,我热泪盈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