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儿过去是个农民,现在是市民。虽然是市民,仍然不认识几个字,所以我也压根儿没想领她出去见见什么世面,我怕她什么也看不懂。 2003年2月,因我的电视剧《希望的田野》即将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中央台的《影视同期声》请剧组去做节目。我想了想,决计就个方便,领老伴儿去一趟北京,让她看看天安门。她套上一件平日里没太舍得穿的大衣我们就上路了。 我和老伴儿是提前两天去的,买的卧铺。她第一次坐卧铺,处处都感到很新鲜,摸摸这,看看那,不时冲我很神秘地一笑。睡觉前她偷偷地问我床这么窄,睡觉掉地上咋整?我瞪了她一眼,她便不再说话了。睡觉的时候,我偷偷地看了她几回,只见她一只手紧紧地抠住床沿儿。我看出了她的担心。果然到达北京后她抱怨说这卧铺白坐了,一宿没睡。 朋友老徐开车到北京站接我们,她很高兴。因是清晨下车,老徐领我们到天安门广场转了转,告诉我老伴儿哪个是大会堂,哪个是天安门,哪个是纪念碑,哪个是毛主席纪念堂。老伴儿对天安门很感兴趣,说是跟电视里的一模一样。当看到纪念堂的时候,她一语惊人:“毛主席这国家干部没白当,你看这坟茔地选得多好!” 我和老徐大笑,可她却一本正经地说:“本来的嘛,我说的是真话。” 老徐领我们去北京饭店喝茶。茶室在一楼,有一个外国人在弹琴,有更多的外国人出出进进。老伴儿终有感悟:“都说外国好,外国好他外国人咋上咱们国呢?” 我对她说的“咱们国”感到很亲切。 因时间短,我那次并没领她去更多的地方,做完节目我们就回了。但老伴儿很开心,而且心也变野了,说是有机会还想让我领她出去走一走。为了搪塞,我顺口也就答应了她,以后便也就忘了。谁知她没忘,她说她没看见过海。于是我决计领她去看海,可一直没能成约,老伴儿说我诳她。 2010年秋天我领老伴儿去大连,临行前让大连的朋友给订个海边的宾馆。坐了一夜的火车,到大连已是清晨,住的宾馆果然是海边的一处五星级宾馆。进得房间,窗外便是大海。老伴儿乐得合不拢嘴,久久站在窗前看海,一会儿惊呼海上有海鸟,一会儿惊呼海边有海浪。吃完早饭,朋友开车领我们沿滨海大道走了很久,又去了棒槌岛等几个地方。次日朋友又领我们去了旅顺港和大连的海底世界。老伴儿玩得很高兴,她对我说不出门不知道,这一出门才知道有这么多的新鲜物。我内心想,私欲难填,这话果然。她这是又要有新要求了。 大连玩完,朋友又给我们购了去烟台的船票,我和老伴儿连夜去了烟台。在烟台,我领她游览了蓬莱、威海、刘公岛等地。在参观甲午海战纪念馆时她还听得很专心,出来后她对我说:“这一打仗,当兵的就该遭罪了,这得死多少人!”我冲她说:“一打仗国家也遭罪。”她反驳说:“国家遭什么罪,当官的照样吃喝玩乐。” 我无言。她把国家看成是当官的而不看成是人民的,我不知道她说的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 烟台玩完之后我们又坐船回到大连,是白天的航班。那一日无风无浪且又晴空万里,整个航程老伴儿几乎没回客舱,害得我几次到甲板上去找她,抱怨这二等船票白买了,活活瞎了一个铺位。老伴儿倒没感到有什么损失,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看到的许许多多的神景:什么天上的飞机了,远处的轮船了,等等。老伴儿说她这一次没有白来。 回到家里她跟孩子们说这辈子火车也坐了,轮船也坐了,就剩下飞机没坐了。 我心中暗暗叫苦,老伴儿这是又提新要求了。 2011年春节过后,海南省电视艺术家协会请我去讲课,于是我就借机圆圆老伴儿没坐过飞机的梦。 我们乘坐的航班是从长春飞上海然后转机去海口。在飞机起飞的一刹那,老伴儿双眼紧闭,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分明从她那手心沁出的汗水感到了她的紧张。待飞机平稳后她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胆子也慢慢地变大起来,开始瞪大眼睛隔着机窗看着外面。她忽然对我说:“那面还有一架飞机!”我一看,果然。她问我那架飞机往哪飞?我告诉她往飞机场飞。她又问是往咱长春飞么?我说我不知道它往哪个飞机场飞。 当空姐发餐的时候,老伴儿对我说她不饿,你要饿你就买一份得了。我说飞机上吃饭不要钱。她说:“白给?”我点了点头说是白给。她说白给那不算白吃么?不吃白不吃。我告诉她含在飞机票里了,她说飞机票不是报销么? 我哑然失笑,为她算计的精明。 从上海起飞,她就不那么紧张了,或者说一点儿也不紧张了。到达海口已是晚上,有朋友来接。她一个劲儿地说这地方咋这么暖和呢?晚上吃饭的时候,有一帮吉林朋友来陪,其中有著名剧作家李鹏飞夫妇。李鹏飞逗我老伴儿:“老邹,坐飞机咋样儿?”老伴儿说:“好哇!一个是快,再一个也不颠。”李鹏飞的老伴儿问,你都看见啥了?老伴儿说:“姐呀,你说那白云咋那么好看呢?跟棉花地似的,一垅一垅的,一片一片的。”说得在场的人都笑。 在海口逗留了两日,散会之后会议举办方又给我们买了两张环岛旅游的客票,于是我们去了兴隆、三亚、博鳌等地。老伴儿这时已经见海不怪了,吸引她的是这里的气候,这里的植被。她不止一次地说每年冬天到这里真是不错。朋友撺掇我在海南买房,没等我表态她马上说将来就搬到海南来住! 老伴儿在海南照了许多的相片。忽然有一日她对我说她想她爹了。我感到很奇怪,海南与她爹有什么关系?再说老人家已仙逝十多年了。她说她爹活着该多好,看见他二闺女什么都坐过了,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不得多高兴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在海南,老伴儿吃到她没曾吃到过的热带水果,看到没曾看到过的奇花异草,回来的时候朋友们又给买了两箱子水果和咖啡等托运了回来。在长春下飞机的时候老儿子来接。她对儿子说:“这叫啥地方,这么冷,你看海南!” 我默默发笑,她俨然是个海南人了。 以后又有很多次她每遇冷天就会说:“这叫什么地方,你看海南!” 老伴儿的心已经被海南抓去了。 2011年的4月,中国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在北京举行成立大会,我又一次把她领到了北京,因为当年她去北京连一张照片都没照过。我们住在王府井的一个宾馆,我领她在天安门、王府井、劳动公园等地照了很多的照片,弥补了她当年的遗憾。考虑她没看到过长城,散会又临近“五一”,我又领她专程去了一趟山海关,专门登了一趟长城,同样照了许多的照片。她玩得很开心。2012年8月,《夕阳红》组织作者到北戴河开笔会,主编嘱我务必把老伴儿带去,老伴儿自然欣喜不已。到达北戴河之后她不止一次地把到海边去说成到湖边。我戏谑她心胸比伟人都宽阔,曹操、毛泽东都把这片水称作海你却叫作湖。她说叫啥还不行,是湖是海都有水。 游山海关那天,我让同行的朱琨问她来没来过这里?老伴儿说她没来过。我说去年我没领你来过么?就在这儿登的长城?她说我当时以为这里是北京呢!惹得我们几个哈哈大笑。 有时候闲来无事我就逗老伴儿:飞机也坐了,轮船也坐了,火车也坐了,够可以的了吧?北京也去了,海南也去了,北戴河也去了,镜泊湖也去了,哈尔滨也去了,这回就没地方去了吧?她说:我还没上过云南呢!你不是答应过领我去云南吗? 看起来我将来任重而道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