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春季较往年迟滞,梅雨淅沥,阳台上的黄桷兰才努力吐出了绿芽。我来到四川简阳市简城镇升阳村的乡道上,这里是著名作家周克芹故里。我闻到了一股幽香,这里的黄桷兰却已是芬芳馥郁,这也许源自城市与乡村迥异的季候。 一条一点五公里的道路通往周克芹墓地。路是四川省作协与当地政府共同出资修筑的。周边环境尽量保持了多年前的原貌,此地在周克芹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里统称“葫芦坝”。本地人称“二葫芦”,实际是沱江中游右岸一级支流绛溪冲击形成的三个葫芦状丘坝。弹指一挥四十年,葫芦坝变化太大了,就像原地打旋的葫芦,甩掉了昔日的破败、穷困、荒凉。村舍绿树,水塘碧波,好一派四川丘陵山居图!看着眼前的山水丛林和点缀其间的度假村,与周克芹笔下的乡村场景形成了强烈反差…… 来到鄢家湾老鹰岩下,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平坝,周克芹墓地到了。墓,离地六阶。墓碑也不是普通平面板材的石碑,而是一米多高的柱体,柱身厚重,顶部收拢成塔状,是一个小型的纪念碑造型。碑的四周有雕花的矮墙。碑身的瓷砖之间水泥勾抹的深痕,就像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文学痕迹。这里,不但是四川,也是中国文学的一个地标。 碑身的正面,凹进之地,为作家流沙河题写,金钩铁划的瘦体。上联:“重大题材只好带回天上”;下联:“纯真理想依然留在人间”。横批:“德昭后代”。居中是一行竖体:小说家周克芹之墓。 纪念碑下部除刻有周克芹生卒年月和简历外,附有周克芹的一段话:“做人应该淡泊一些,甘于寂寞……只有把个人对于物质以及虚名的欲望压制到最低标准,精神之花才得以最完美的开放。” 2016年春节,周克芹女儿周雪莲对我回忆:“一个农村作者来成都找老师看稿,父亲私人安排他到燕鲁公所街招待所吃住,临别还给他几元钱,叫他去书店买几本书,嘱咐他要多读书。当时我们家子女多,拖累重,父亲的工资和稿费并不多,而这样的作者几乎是隔三差五就会登门……曾经还有一家企业人员背来一大背篓产品,要请父亲写文章‘鼓吹鼓吹’,被婉拒后对方立即背起产品就走……父亲怎么可能为产品写广告词呢?父亲在发现身患恶疾后还参加了简阳三岔湖笔会,认真讲课、改稿……可以说他是为文学鞠躬尽瘁……” 周克芹名满文坛之际,家里还没有洗衣机。他说,就是买了,仍然要孩子们自己洗衣服。一次,儿子打着他的牌子在家乡联系买啤酒,他知道后把儿子痛批一顿并约法三章:“今后不允许打着我的旗号到外边去办事。”周克芹痛恨腐败,有时又不得不委屈自己。因为不会拉关系,不愿屈身下拜,身为省作协副主席,竟然连家庭电话都迟迟安装不了,真令人不可思议。他的身份证上,一直标明的是周克勤,就是克勤克俭复克己的人! 1982年,46岁的周克芹以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获首届茅盾文学奖。葫芦坝就是他的写作环境,超出一般人想象,甚至有点接近严酷。 站在周克芹墓地里,我被那样一个沉郁而专注的气场所笼罩,仿佛听见静谧的时间里,到处都是风与水的湍流:阴暗潮湿的低矮茅屋里,一个没有抽屉的破桌子,油漆早已剥落。桌子上放着两个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破旧的木床、两把快散架的竹椅和一个矮凳,此外再无其他家具,整个屋里空空荡荡。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周克芹透支体力与精力,一个通宵一个通宵地写下去,次日清晨一看,鼻孔已被煤油灯熏得漆黑。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为了写作,周克芹陷入穷困境况,一度家徒四壁,将门板拆下来卖掉也要写。
在我看来,那是饱受精神压抑和经济折磨的一代人,创作是他们认定的生命唯一活路,是命定的事情。基于此,周克芹的写作与命运合二为一,就像路遥,我们不能想象用一切财富可以置换他手中的笔。人在艰难困厄中自守,让渡自己的一切,全副身心去完成对光明、正义、理想、公平的追求,是周克芹和路遥的价值向度;人的不屈和倔强,成为了他们最为强健的脚力。 对于今天的作家来说,要像周克芹、路遥那样,在写作生涯里标举精神刻度,标举文学对于一个时代的确认和预言,在历史节点上继续反思和前进,同样极具挑战。周克芹其实已经用他五十四年的一生作出了回答,他体察了中国农民农村三十年中所经历的发展与变化,体现了对中国农民生活与农村问题的极大热情与关注。他找到了一个“热眼向世、鉴往知来”的历史规律。我想,如今的写作者常常以抱怨、咒骂生活来展示“个性”,在周克芹面前,就必须扪心自问! 我回头,看到墓地一侧那尊出自无名者之手的周克芹塑像。他略略昂首,云翳之下,他一脸忧思。在我印象里,思者总是低垂头颅的。也许,他想发出天问……■
搜索 复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