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清明节这天早上,天忽然阴了下来,他们一家四口去了郊外。郊外已是一片新绿,油菜花早早开了,真是黄得耀眼。他们是父亲母亲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日子里,他们能去做什么呢?他们的两个儿子想听听他们的父亲讲讲当年的事。讲讲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和躺在那里的那个人。他们的父亲叫王德家,他们的母亲叫玉玲。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但对王德家和玉玲来说事情就像是发生在昨天。 那天,王德家抚摸着玉玲隆起的肚子不停地说:“咱们还能生,没关系,咱们还能生,没关系。”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王德家已经逼着自己把事情想通了,但他后悔自己前不久把玉玲怀孩子的事告诉了自己的父母,父母那边已经开始准备了。而且,他们还悄悄找了医院的朋友,确定了玉玲肚子里是怀了两个,而且都是男孩儿,这实在是太让人高兴了。王德家准备让木匠来做两张小床,而玉玲却坚持只要一张,她希望她未来的两个儿子躺在一张床上慢慢长大,“他们会打架的。”王德家说。王德家想起了自己在南方另一个城市生活的哥哥,当兵八年复员后留在那个城市。他和他哥哥小时候总是打架。王德家说自己也许今年冬天会到南方去住一阵子。到时候也许把两个孩子都带过去,玉玲却不喜欢南方的冬天,她上学的时候在南方给冻怕了。 她说要去你自己去。 王德家对玉玲说:“小床到时候要涂成蓝漆。” “为什么要蓝漆?”玉玲说。 “我喜欢蓝漆。”王德家说。 玉玲却说她给孩子织毛衣的事,“每次都得织相同的两件,买鞋也一样,买什么都一样。” “这下可够麻烦的。”王德家说。 “大了买自行车也一样。”玉玲说。 “再大了买汽车怎么办!”王德家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到时候我去哪儿一下子找那么大一笔钱?咱们的房贷要整整还二十年! 就在去年夏天,王德家刚刚在这个小镇的东边买下了房子。说实在的,他把玉玲的弟弟看做和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是玉玲的弟弟把他和玉玲叫到这个小镇上来的,让他们来和自己一起住在这个小镇上做伴,要不他就太孤单了。来的那天,玉玲的弟弟对王德家说,希望王德家把酒给戒了。玉玲的弟弟对王德家说,自己可不希望看到王德家在天天醉酒的情况下让自己的姐姐怀上自己的外甥或外甥女。王德家真的把酒给戒了,这真是一件让所有熟悉王德家的人都感到吃惊的事,但让玉玲很高兴。戒酒没过多久,玉玲真的怀上了,这又是一件让人皆大欢喜的事。王德家和玉玲的弟弟在一个业余球队,又在一块儿做事,就像亲弟兄一样。王德家甚至对玉玲说,自己戒酒只是为让玉玲的弟弟高兴。“谁让他是我儿子的舅舅。谁让我们是一个球队的。”那时候他们真是够幸福的,那时候他们谁都想不到玉玲的弟弟会得这种要命的病,骨髓移植可不是什么小事。 “没关系,没关系,咱们还能生,咱们还能生。” 那天,王德家用手轻轻抚摸着玉玲隆起的肚子,虽然嘴上那么说,但他心里真是伤心极了,王德家明白此刻自己是在抚摸自己的两个儿子。王德家要玉玲不要哭,在此之前,王德家是多么希望医院能给玉玲的弟弟找到配型。王德家还安慰玉玲说那么多医院,上海、北京、南京、江苏、河南、河北、山西、贵州、云南,那么多地方,那么多骨髓库,不愁给你弟弟找不到配型的。但是,这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就变小了,可以和玉玲弟弟配型的人一直不出现,好像在躲迷藏,谁也找不到他。直到医生对王德家和玉玲说,要是找不到配型就怕要耽误事了。直到这个时候,玉玲才想起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去化验一下,既然父亲和母亲还有姐姐的骨髓和弟弟的配不上,也许自己的可以呢?也许自己可以救弟弟一命呢?玉玲去做了,检查结果一出来,玉玲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像是被什么吓着了,自己的骨髓居然可以和弟弟的配上。自己居然就是那个医生找来找去的人。 “德家!”玉玲叫了一声,抓紧了王德家的手。 “我在。”王德家说。 “咱们怎么办?”玉玲说。 王德家的另一只手已经放在了玉玲的肚子上。 “咱们怎么办?”玉玲说除了我谁还能救小弟一命? 王德家看着玉玲,看到眼泪一下子就从她的眼里流出来。 “怎么办?”玉玲看着王德家,医生已经对她说了,要是想给弟弟做骨髓移植就必须把肚子里的孩子流掉,必须去医院做流产手术。 就在那天晚上,王德家又喝了酒,但他没敢喝醉,他有很长时间没喝酒了,他一边喝酒一边给玉玲的弟弟发短信,他发短信对玉玲的弟弟说终于有救了。他和玉玲已经商量好了,他们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弟弟,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可怜人。 玉玲坐在王德家对面,不吃也不喝,两眼呆呆地看着王德家。 “想开点。”王德家说。 “我想不开也没办法,那是我弟弟。”玉玲说。 “想开点。”王德家又说,但他忽然被玉玲的话吓了一跳。 “这是用两条命换一条命。”玉玲说。 “用我儿子的两条命换我弟弟的一条命。”玉玲又说。 “想开点。”王德家这次没抬头,他把手放在酒杯上,喝不下去了。 “王德家。”玉玲看着王德家。 “想开点。”王德家又说,“我们还能再怀上,还能生。” “想开点。”这次轮到玉玲对王德家说了,她把手放在了王德家的手上。 “对不起你。”玉玲说。 “咱们都想开点。”王德家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 玉玲和王德家都不说话了。手机在那里一闪一闪,王德家手机的屏幕上是他和玉玲弟弟在阳台上拍的一张照片,那是他们几年前合租的房子,那个阳台可真够老的,上边放着一辆自行车,一个木箱子,木箱子上还有一台不能看的电视机,还有两盆花,几块圆溜溜的石头,上边涂了各种颜色,玉玲的弟弟躺在那张牛皮上,王德家正在用望远镜看着远处,阳台下边是那个小城连绵不断的老房子。王德家那天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穿着露着膝盖的牛仔裤,玉玲的弟弟光着脚,穿着一件海魄衫。王德家十分喜欢这张照片。那会儿王德家还没和玉玲结婚,王德家认识玉玲的弟弟比认识玉玲还早,他们是在球队认识的。玉玲的弟弟也喜欢这张照片,他把这张照片放在自己电脑的屏幕上,那是多么好的日子,直到玉玲的弟弟被检查得了白血病。 “碰到这种事,咱们都要想开点。”王德家又说,捏了一下鼻子。 玉玲倒了过来,把身子倒在王德家的身上,开始哭。 “我忍不住。”玉玲说。 “那你就哭。”王德家说。 “我忍不住。”玉玲哭得更厉害了,到了明天,她就要去医院做人工流产,肚子里的两个孩子从此不会再有任何动静。只有这样,她才能把骨髓移植给弟弟。 “想开点。”王德家把手放在了玉玲的脸上。 玉玲把王德家的手拉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再摸摸咱们的儿子。”玉玲说。 “好,摸摸。”王德家说。 “再摸摸。”玉玲哭着说。 “好,再摸摸。”王德家的声音也不对了。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玉玲的弟弟打过来的。玉玲的弟弟已经在电话里哭了起来,从小到大,玉玲好像没听到过弟弟哭过。 “姐姐!”玉玲的弟弟在电话里大声叫姐姐,他已经从医院的护士那里知道了做骨髓移植必须先要把玉玲肚子里的孩子流掉的事,而且知道自己这个手术不能再推迟了,但是必须要再推迟几天,等玉玲把流产手术做完。 “姐姐,姐姐!”玉玲的弟弟在电话里大声地叫姐姐。 “王德家,王德家!”玉玲的弟弟从来都不叫王德家叫姐夫,他这么叫惯了。 “我在我在。”王德家说我听着呢。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玉玲的弟弟在电话里已是泣不成声。 第二天早上,天忽然阴了下来。王德家和玉玲去了医院。玉玲带了一大包衣物,因为她要在医院待好一阵子,不是一个星期,也不是两个星期,谁能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玉玲觉得自己一直在抖,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在抖。临离开家的时候王德家说他要来几口,要不来几口也许就会支持不下去了。玉玲看着王德家对着酒瓶喝了好几大口。那是草原产的一种白酒,味道特别冲。这种味道后来一直弥漫到医院,弥漫到玉玲弟弟的病床边。但玉玲的弟弟不在病床上,也就是这时他们听到了外边的一片惊叫。外边的走廊里也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有人从楼上跳下去了,有人从楼上跳下去了。” 怎么说呢,清明节这天早上,天忽然阴了下来,他们一家四口去了郊外。郊外已是一片新绿,油菜花早早开了,真是黄得耀眼。他们是父亲母亲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日子里,他们能去做什么呢?他们的两个儿子想听听他们的父亲讲讲当年的事。讲讲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和躺在那里的那个人。他们的父亲叫王德家,他们的母亲叫玉玲。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但对王德家和玉玲来说事情就像是发生在昨天。 搜索 复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