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毛毛 记录:张守庚 一场战争,让一个家庭骨肉分离。战争结束,离家十年的孩子归来,本以为是全家欢喜重逢,没想到,家人却不得不再次分离。这是我家悲欢离合的故事,这是充满着炮火、苦难、辛酸与温情的故事。 我叫毛毛,1940年出生在沦陷区上海的宝带弄122号,这里是上海最贫穷人的居住地,是黄浦江最繁忙的十六铺码头搬运工人的聚集地。我的父亲刘文涛曾是十六铺的码头工人,在我出生前半年,刚刚20岁的他在中共地下党的策划下,跟随共产党到苏北参加新四军奔赴前线抗日去了。这一走,他竟然杳无音讯了。 沦陷区实行联保制,五家、十家联在一起,谁家人少了,大家都知道。开头几年,日本鬼子和街道的汉奸天天来要人,追问父亲哪里去了?我们交不出,他们竟把我的母亲阿宝抓去,坐老虎凳,过电刑,皮鞭木棍拷打,什么罪都受了,每次拷问完后都有警察来通知接人,奶奶都是请街坊帮忙借个黄鱼车把母亲推回来,她几天都下不了床。就这样天天苦挨着,我们心想只要父亲还活着,我们就有希望。谁知一年后,跟父亲一块走的德奎回来了,他说父亲在江上被日本人枪杀了。他还带回了父亲的一条带血带窟窿的围巾。全家人悲痛欲绝,奶奶和母亲几次哭昏过去。奶奶在家设了神龛,摆了父亲的牌位,每天供奉。但每天我都怀有这样的希望:父亲还没有牺牲,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看我,他还从没见过我呀。 又过了三年,沦陷区的日子越发艰难,爷爷又得了神龛摆了父亲的牌位,汉奸鬼子再也不到我家抓人去巡捕房受审、受刑了。街坊得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不断有人来我家向22岁的母亲提亲。但是母亲表示,要嫁人就要带着婆婆公公和女儿一块嫁!母亲的执着和对家人的热爱,感动了一位孙姓年轻人。不久,他便入赘我家,他每月把所有的工资都交给母亲,细心地照顾全家老少。 日本人投降后,上海全市欢腾,但是不久,又陷入内战的阴云中。1949年5月,解放军攻入上海了,每天炮声隆隆,街头巷尾枪声连连。这天晚上,像往常一样,熄灯之后,全家人藏在桌下、床下,以免被子弹误中。听着稀落的枪声,我渐渐睡着了。睡梦中的我不知道,我等了十年的人,回来了。 这是第二天奶奶告诉我的。当全家人在黑暗里藏着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伴随着喊声:“妈妈呀,我是文涛,我回来了。”“阿宝!阿宝!我回来了。”这熟悉的声音让奶奶老泪纵横,她忙不迭地打开了门,看到了本已“牺牲”的儿子,穿着解放军军装回来了!奶奶不知道用什么招待父亲,突然看到了父亲灵位前的三颗糖果。十年来,供品第一次给了真神——我的解放军父亲。 因为在战时,父亲没有在家久留,很快回到豫园——他已是解放军某部营长,奉命在豫园召集、整编国民党军俘虏。第二天一早,奶奶便领我到豫园找父亲。当我的一声“爸爸”叫出口,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是他在战场上多么想听到的声音,这是十年来无数次梦中情景的显现啊。当父亲得知母亲已改嫁时,他再次泪流满面,无比心痛,无比后悔。他责备自己为何没能竭尽所能向家里通报一下自己还活着的信息,以致铸成大错,没能保住一个完整的家。但他感谢母亲,敬重母亲,希望她能幸福。 十年来,父亲时有受伤住院,医院的女护士、女医生也有向他表示好感的人,他总是向她们介绍他的家庭,他的美丽的妻子阿宝,他说她们在上海盼他团圆。然而,一朝团圆却物是人非,最亲近的人再次分离。 父亲在豫园半年后,跟部队继续南下,到达厦门,为攻打台湾做准备。1950年9月奉命到兖州整编,同年10月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直至1954年回国。这时他已是一名团长,组织上推荐他到海军学院学习,他推托说,“我文化低,在陆地上打打杀杀还行,在海上就不大行了。”上级尊重他的意愿,在浙江给他安排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之后,他与一位王姓女军医喜结连理。 尽管我的父母分离,但我与他们两个家庭再也没有断过联系,我与我的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一同成长,一同感念父母的恩德。 60多年后,我与老伴再次回到宝带弄122号。这里没有了炮火硝烟,这里依然拥挤,这里曾经有个小女孩,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