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父亲很忙,不仅平时很少回家,就是节假日也难得见到他,我们有时去单位找他,十次有八次被告知出差或是去开会,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母亲操心。父亲一生清廉,没为私事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我们姐弟四个上学、就业全凭自己的勤奋。离休后的父亲收拾起自己的衣箱,打起背包拎着脸盆骑着自行车回了家。单位盖住房优先照顾离休干部,父亲没同家人商量一句便表示不需要,让给住房困难户了,二妹知道后同父亲吵了一架,说父亲心太冷不顾儿女。母亲劝解:“你爸就是这么样个人,不造家业。要不是你姥姥留下的这几间屋,我们就得睡在大街上。”父亲一笑:“还是有屋住啊,没睡大街上。” 父亲老了耳朵聋了,但走起路来仍然腰板挺直不拄拐杖。过了84岁生日的父亲交给我几张奖状一包照片,说是看看能不能出个纪念册。我整理着照片,看到一个年轻的小兵排在队前跑步进入刚解放的曲阜城,看到一身戎装英俊潇洒的父亲,看到了我们姐弟四个的百天、周岁,看到漂亮的母亲那么优雅。照片激活了封存的记忆…… 小时候,多少次我睡梦中醒来,会发现父亲坐在我的床头同姥姥聊天,天明起床后却不见父亲的身影,弄得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有天小姨来串门同母亲聊起父亲,我一旁插了话:“爸爸昨天回来了,给我买了羊角蜜(一种糕点)满满一瓶。”母亲看看我转头对小姨说:“这孩子在说梦话。你姐夫快一个月没回家了。” 九岁时一个炎热的傍晚,难得在家的父亲晚饭后带我们姐弟三人上城墙乘凉。没有台阶的坡道长满了杂草,城墙边沿没有砌护墙,生长着杂乱的酸枣枝,豆粒大的酸枣藏在油绿的叶下,不知名的白色黄色小花星星样散在绿草间。父亲一直靠边走,将我们姐弟护在里侧,不时拨着草丛教我们认识苋菜、马齿苋、灰灰菜:“记住,没粮吃的时候它们可以救命。”城门瓮城的正南面杂草长得少,黄色的泥土泛着白光,趁父亲不注意我一屁股坐在城墙边上,洋洋自得摆动两条小腿在空中荡来荡去,急的父亲过来拉住我:“太危险,快起来。”我顺势跃起扑在父亲怀里,太阳已经落山,艳红的霞光为我们镀上一层金,阵阵清风带走了白天的暑热。 那年秋天,百忙中的父亲骑自行车回老家接度假的我们姐弟。沿途地里到处是刨地瓜、花生的乡邻,父亲不时打着招呼。弟弟坐在横梁上,我跟在自行车后,曲曲弯弯的十八里山路我知道了路边的柏树曾是猴子庙,岩壁山洞曾是游击队的宿营地,山沟里暗红色的石头片可以当磨刀石。九岁的我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说这么多话,那一刻我感觉父亲很伟大,从没走过长路的我竟没感到累。铺满沙子的公路上,父亲将自行车蹬的飞快,我坐在后衣架上,双手搂住父亲的腰,脸紧紧贴在父亲后背上,心里感觉那么温暖。 十岁时我因伤寒病住院,因为是传染病,病房里只有我一个病号,就连陪护的母亲也被告知不能坐我的病床。秋雨淅淅沥沥打着窗外的桃枝,母亲带来外祖母为我做的鸡蛋粉皮汤,这可是我平时最爱吃的,可我只喝了一口就感到恶心,不耐烦地推开碗,母亲问:“怎么了?”我说:“太香了,咽不下。”母亲叹了口气:“还有太香的饭?”这时我突然想见父亲。晚上当我朦朦胧胧要睡时,病房门开了,父亲带着一身水汽进来,双手捂着衣服兜里鼓起的包坐在床头:“猜猜,我给你带什么了?”我说:“不用猜,馒头。”父亲猛地掏出两个黄色的圆球“给你。”“是苹果。”我惊喜地叫起来,怡人的果香冲淡了室内的来苏味。父亲将苹果切成两半递给我:“一天只能吃半个,这是金帅。你姥姥和弟弟妹妹都吃不上,回家就没了。”我小口吃着苹果,慢慢吸吮着香甜的果汁,使劲点头。 1966年元宵节,晚饭后父亲带我去看灯。大街上踩高跷的刚过去,摆花船的又来了,鼓楼大街两边各式花灯光彩夺目,鞭炮声此起彼伏,不时有焰火腾空而起。我怕走丢了紧紧拉着父亲的手,可父亲熟人太多了,不光同街上的人说话拜年,还向开着门的店铺打招呼,不时转脸看两边的房顶。突然左前方的房顶冒起一股烟,父亲大喊一声:“着火了,快救火。”挣开我的手跑进路边人家拎起一桶水冲向着火的房子,在父亲的带动下,火扑灭在初起阶段没有造成大的损失。我在混乱中独自回了家。 父亲经常换单位,但一直在基层工作。我走上领导岗位后他曾告诫:“办事要扎实,虚心向老同志学习,多了解社会情况。当年曲阜的村庄我骑车跑了大半。”不久因业务关系我接触到父亲曾工作过的几个单位,现任领导纷纷夸赞:“你父亲搞经济是能手,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亏损哪里要他。好人呐。” 离休后的父亲总算回了家,我多么希望父亲过个安逸逍遥的晚年。但很快父亲又成为我们孩子的保育员、采购员、炊事员。不知不觉二十多年过去了,孩子们像小鸟飞离了老人身边,岁月留给了父亲满头银发。闲暇时我要带父亲出门去散心,父亲却说:“我高兴着呐,哪也不去了。孙女在北京,外孙在上海。我投资的‘工厂’已经交给社会了。”我无言以对,难怪父亲被孩子们依赖崇拜。 捧着四世同堂的全家福照片,我突然明白父亲给予我们的是他宽广的胸怀、坚强的意志、无私的奉献、感恩的孝心。这些无形的财富像春雨滋养着我们的心灵。祝愿亲爱的父亲健康长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