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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是个没有文化的普通家庭妇女。解放初期我们住在大明湖畔汇泉寺街，一个低矮潮湿的小院里 。父亲寥寥的工资，总会紧紧巴巴地被她打理得恰到好处。那时候，我们尽管很穷，但穷的真相被母亲的勤劳掩盖了。不信你看，孩子虽多,但个个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衣服上即使打补丁，也要补得美观妥帖。每逢过年，哪怕只用三块钱买来的肉（那时候三块钱相当于月工资的十分之一），也要分出哪是切包子馅的，哪是要炖的，哪是蒸米粉肉的，此外还要留出切丝，切片的。在她看来，哪怕让孩子只吃上一口,也算过一次年。尽最大努力去满足孩子，这就是母亲的心怀。然而春节过后，学校开学，母亲最作难的时候也就到了。几个孩子伸手要学费书本费，她只能很无奈地走向外公家。外公凭感觉，就知道孩子遇到难事了，不等开口，就会把钱送到她手上。即使如此，老邻居们还常常感谢我的母亲，说在他们揭不开锅时，母亲从不让他们空手而归。多么难得的穷帮穷呀。也难怪母亲在秋柳园，汇泉寺一带有那么好的人缘。 刚刚解放不久，原本只围着锅台转的妈妈，一下子就转进了四街八巷，成了不吃国粮的居委会干部。别看母亲没有文化，在街道上还真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上面布置的事，只要她一招呼，没有不响应的。她分文报酬没有，全天候地为街道的事跑前跑后不说，就连我们家，也成了居委会办公，居民开会的固定场所。记得，院内的老香椿上用墨汁涂黑的木板一挂，浓浓的树荫下，就成了妇女扫盲识字班的课堂。她那帮自称“睁眼瞎”的读书声，至今缭绕耳际。她在居委会的职务，我搞不清，但归她干的事，却不算少。打苍蝇，灭蚊子，计划生育，发药灭鼠，夜晚巡逻……，几乎天天有干不完的事。张家长，李家短地不管谁家出了矛盾，她不到场一般平息不了。哪家有病人要往医院送，她能判断出这家一共有几床被，有了病人的，孩子没有被盖，从家里抱起被子就往外面跑。记得邢台地震那年，有伤员送进市立医院，她没白没黑地往医院送菜送饭。平常，万一上面有人想了解点什么情况，只要你问到，没有她不知道的。她还组织一帮老姊妹，风风火火，说说笑笑地杀进工厂干零活，用“自己挣的钱”，改善了各家的生活。说实在的，不管什么事，只要她参与，没有不让人竖起拇指另眼看待的。为此我常开玩笑地说：俺妈就是没有文化，真的有了文化，给她个总理干干，恐怕也是好样的。 母亲在她查出下颌骨得了不治之症后，没看出她丝毫的紧张和不安，反而静下心来要做她计划中要做的事情了。当她把一大摞亲手缝制的衣物交代给我时，我惊呆了。除了给我做了一件蚕丝棉袄外，她给我父亲准备了好几套厚薄不等的棉衣。还特意做了好多条被称做“岔裤”，——一种只有两条腿但露屁股的裤。说万一到时候用着，这个好脱好穿。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母亲是担心自己走后，父亲万一卧床不起……。我在之后的若干年里，每当想起这事，心总会隐隐作痛。没有文化的母亲，竟然把爱情，把责任，演绎到如此完美。我实在想象不出，当我们都去上班，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是以何心情，做完这些针线活的？她在我们面前尽管极力做出心静似水的样子，但当她独处，想到还有那么多没有干完的事，还有那么多放心不下的人时，又有谁给她拭去泪痕？又有谁安慰她欲碎的心？母亲呀，你是在我没有悟出究竟应该怎样做儿子时，永远离开了我们。妈妈走的前一天，她知道我这天要回家吃晚饭，她去街口买了肉，给我做了她拿手的炸酱面。然而第二天，却得到了噩耗……。当我赶到时，身上虽有热气，但那是四邻八舍闻讯后，为挽回她的生命而拿来的热水袋的余温。呜呼，我昨天才吃了她给我做的炸酱面，但她永远也吃不上我为她做的面了。 转眼又十几年过去，当我父亲八十寿辰时，我动情地为父亲唱了《小草》这首歌，而且在唱前还掏心窝地说了一大段道白，献给有小草般美德的父亲。但我却后悔，我觉悟得太晚，为什么在母亲生前，我未能给母亲献上一首歌呢。即使不唱歌，哪怕只是用心，用情，眼对眼地看着她，喊出一声多情的“妈妈”，喊出我多年的感悟，喊出我无限的悔意，喊出我刻骨铭心的感激也行呀！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却成了我终生的遗憾。想想看，长大成人后，随着见识的增长，能耐的提高，当然也有工作繁忙的因素，与母亲依依不舍的感情早已日渐淡化了。原本依偎在母亲身边天天“妈妈”“妈妈”叫个不停的我，主动与妈妈交流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就是交流，也逐渐变成为省略主语的简单的问答。就连母亲温情的叮嘱，自己也看成是多余的唠叨……而我觉悟后的扪心自责，却出现在妈妈已长睡不醒，而且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时才产生的呀。苍天呀，我终于明白，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憾，才是真遗憾；本不该有的遗憾，成为遗憾，才是最大的遗憾。事情过去几十年了，这遗憾一直啄食着我的心。为使家风永正，让世人不受此遗憾的折磨，特写下来，供后人借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