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声中国画坛的著名画家戴卫,家居成都,与我同年同月生,且有三十多年的友谊。前不久我还应邀参加了他的七十华诞庆典。早在1988年,我就写过一篇报告文学《一个“为人作嫁”者的追求》,记叙他早年从事装帧设计的成就。1990年前后,我又为戴卫名画《钟声》和《李逵探母》写过配画诗,发表在当时的《星星》诗刊。我退休迁居眉山后,戴卫曾于2013年7月造访未遇,便托眉山市文化馆馆长为我捎来一幅行书字帖。展开一看,书写的是杜甫名作《江南逢李龟年》:“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诗的含义和主题,虽然历来的释者有些分歧,但说到底,还是怀念老朋友,咏叹友谊的。由于杜诗中提到李龟年,突然引发了我的联想,想到不久前,另一位成都的著名画家朋友戴树良也曾书赠我一副对联:“唱罢悲欢离合,回首依然贾瞎子;拍开风花雪月,伤心谁问李龟年。”联中的下句和戴卫赠诗的诗题均提到“李龟年”,不由得使我兴味盎然,亟欲循诗踪而查“出处”,细细地探究一番。 首先要弄清的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据《明皇杂录》载,唐玄宗素晓音律,当时的著名歌唱家(时称“乐工”)李龟年“特承恩遇”,被唐玄宗聘为御前乐师。后因安史之乱,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景,常为人“歌数阕”。座客闻之,莫不感慨以至掩泣。杜甫诗中提到的歧王,即李范,为睿宗之子,乃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崔九,即时任殿中监的崔涤,素与玄宗交往密切,且常出入“禁中”。杜甫初逢李龟年,是在正值“开元盛世”的少年时期,其因才华横溢受到歧王李范和殿中监崔涤的礼遇,得以常常出入于他们的府邸,观赏过李龟年献歌的盛况。这便是诗的前两句所指。后两句则“跳跃”到三十多年以后,遭逢社会变乱的老诗人杜甫与同样衰老的歌唱家李龟年,于风景虽好却时局不佳的“落花时节”,恰又在江南重逢。这后两句诗,因时代的变迁,又遭逢离乱之世,故只道“重逢”,不言其它;实则欲说还休,蕴深意于不言之中。其间,纠结着时代沧桑、社会遭际与人生感喟,足够后世读者去体察、去品味、去联想了。所以,历代诗评家认为,这首诗是杜甫绝句中颇富情韵也颇具内涵的一首代表作,诗中丰富的时代生活内容,千百年来为读者所品赏玩味,慨叹不已。不过,当我收到戴卫书赠的这首诗时,我首先想到的还只是诗中“友谊”的主旨。我甚至联想到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词,题后小引曰:“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戴兄赠诗,或许出于随意为之,信手书写;或许也是“反其意而用之”,将杜诗原旨中隐含的衰境之叹衍化成了盛景之颂,且只取其诗中所表述的“友情”之“义”了。 回过头来,再说说戴树良先生书赠的联语。据说,此联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时任《国民公报》主笔的谭创之先生所撰。下联中的“李龟年”,前面谈杜诗时已讲过,不再赘言,要说的是上联中的“贾瞎子”。据戴树良讲,此指当时成都的竹琴圣手贾树三,1894年出生,1951年病故。其人幼时目盲,十来岁就拜师学艺,竹琴、扬琴工夫都十分了得,后长期在东城根街锦春茶楼卖艺为生。当时成都有“茶楼三绝”之说,指的便是贾瞎子的竹琴、徐麻子的掺茶技艺(可高举长嘴茶壶,同时摆开十几个茶碗掺茶而滴水不漏)、施胖子的花生米(颜色鲜红、既脆且香)。戴树良是成都人,从小就听长辈说起过贾瞎子的故事,拱服贾为“成都的瞎子阿炳”(注:阿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蜚声艺坛的二胡圣手)。在解放前的成都曲艺界,贾瞎子常常以民间的悲欢离合为情事内容,演唱一些世态炎凉的市井故事,“赚”取了听众不少眼泪,故而极受热捧。这便是谭创之所撰上联“唱罢悲欢离合,回首依然贾瞎子”的由来。 当我被上述的一诗、一联所吸引而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据此查找了一些轶闻、典故,弄清了李龟年、贾瞎子的来龙去脉,对二位朋友的赠诗、赠联,自是不胜感激。细想起来,二位画界朋友,与我不仅交情甚笃,且早年都曾赠我画作,而二位都是成都人,又都姓戴,不亦巧乎?二位书赠我的两首诗中,又都关涉唐时乐师李龟年,并由此而牵出竹琴手贾瞎子,使我能饶有兴致地查勘一段成都旧事,顺理成章地衍而成文,不亦奇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