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我在吉林省男子篮球队当运动员。那年,我们这些年轻的运动员由“文革”初期破“四旧”、斗“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动力”,一下子变成了贺龙、刘仁、荣高棠“独立王国”的贱民,成为劳动改造的对象。
“发配”三家子
1968年初冬,上头决定让我们去靠近吉黑两省边界的榆树县三家子,“接管”那里的劳改农场,成立“体育系统五七干校”。 不知当时的决策人长了个什么脑袋,竟异想天开地要我们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一边种地、一边打球”,搞一个“半农半体”的体育基地。出发前告诉我们:从现在起取消运动员的伙食补助和其它待遇。要在那里扎根,甚至还要把户口迁去安家落户。 搬家那天,我们草草地收拾了行李。为了每天都能坚持“早请示、晚汇报”,我们没忘随车搬去了摆在体育馆前厅的那幅毛主席戴着帽子、穿着黑色风衣、背手站在北戴河海边的巨幅画像。 下车之后,在灰蒙蒙的天底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派“草枯金风疾”的苍凉景象。 当地公社组织一些老百姓夹道欢迎我们这些“光荣的五七战士”。面对敲锣打鼓,高呼“热烈欢迎”和“学习”“致敬”口号的人群,我们虽然也向他们频频鼓掌、招手,脸上更是凝结着咧嘴微笑的表情。但是,我们心里总感到有些酸楚,有一种被“充军发配”了的感觉。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欢迎的人群当中,我竟发现了在前几年省体校集体食物中毒事件中被处理的主要负责人——食堂管理员黄树增。 我们的住处是一趟坐北朝南、中间被厨房隔开的有着南北大炕的草房。男篮住西边,女篮住东边。在南炕上用一片炕席做间隔,设置了几个仅可容下两人在一起睡觉的连咬牙放屁都相互听得清清楚楚的已婚队员的“夫妻单间”。
“干校”第一天
“干校”的第一个早晨,天还没亮,我们就被一阵急促的哨声唤起,要“早请示”了。在刺骨的寒风中,我们摸黑列队站在那幅昨天下午刚刚立起的毛主席像前,在造反派头头带领下,手持语录本有节奏地向右上方挥舞:“敬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接着又背诵了几条毛主席语录。完成这一套程序后,我们早已冻得浑身打颤,上下牙不停地打架,嘴都有点发“瓢”了。那天,我第一次体会到“五更寒”的滋味。 “革命同志们,今天是我们到‘干校’的第一天……阶级斗争形势复杂,要提高革命警惕性……”站在队伍前面的那个造反派头头,可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领导地位,特别“珍惜”在众人面前“作指示”的机会,不顾自己也冻得筛了糠,硬挺着在前面摇头晃脑地“白话”个没完。最后,他还装模作样地学着部队首长的样子,假装关心地问候大家:“同志们,冷不冷?”大家虽然口是心非地扯着脖子使劲喊“不冷”,可心里却暗暗地骂道:“快滚蛋吧,都要冻死了!” 这里原来是劳改农场二队,除了有90垧土地和一个相当于生产小队的家当外,没有任何体育设施。对于这90垧土地,用附近农民的话说,“就是60个贫下中农老把式也种不过来”。何况我们这六十多人中,大多数在城里长大,虽然有点力气,但对于眼前的一切都无从下手。 接着,造反派头头开始分配工作:除了几个“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终日要干刨粪等重体力活外,教练喂马,女篮队员养猪、烀猪食、收拾菜窖,男篮队员和“牛鬼蛇神”一道铡草、刨粪、往地里送粪。造反派头头及其骨干则“抓阶级斗争”“搞专案”、整材料,揣着差旅费外调,还时不时地拎出几个“牛鬼蛇神”来批斗。
差点“毙”了一头驴
由于“阶级斗争形势复杂”,我们除了白天干农活,轮流挑水、烧炕外,夜晚还要持猎枪巡逻,以防在东边那个劳改农场一队的“一小撮阶级敌人”搞破坏。 记得,有一天半夜轮到我值班。当巡逻到草垛附近时,我忽然发现对面朦胧中有一个人向我走来。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们干校的人都在睡觉,根本不可能有人在这数九寒天的半夜里出来“夜游”。于是,我端起已经顶上子弹的猎枪大声命令道:“站住!不许动!”可是,对方居然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地继续向我逼近,使我差一点勾动了扳机。待我腾出手来打开手电筒,方才看清,原来,向我走来的根本不是人,是驴!这是队里唯一的一头毛驴,不知是谁晚上没有拴好,竟让它半夜里出来“溜达”,把我着实吓了一跳。当时我若是真的开了枪,那可就闯了大祸,留下一个大笑柄。 在别人值班时,也发生过一件可笑的事。那人夜晚巡逻时发现猪圈里的猪少了一头,怀疑是被“一小撮阶级敌人”偷去了。于是,他发动一些人仔细搜索,到村头才发现,原来是圈里有一头进入发情期的母猪半夜跳出猪圈,跑出村去和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邻村 “泡卵子”(公猪)“幽会”。
外行的车老板儿和猎手
在农活方面,从小曾在农村住过的几个队员成了“大拿”,自报奋勇地抢着要干那些赶车之类的“技术活”。有一位来自农村的队员自称在家赶过车,可是,一拿起鞭子就看得出是个外行。他嘴里“吁吁吁”“喔喔喔”地叫个不停,把那匹可怜的老马指使得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无所适从。这匹“不走正道”的老马惹怒了这位“小老板子”。他抡起鞭子劈头盖脑地使劲抽了起来。鞭头没准,竟抽瞎了老马的一只眼睛……附近的老农见了心疼地说:“这帮年轻人呀,把牲口都给使坏了……” 由于运动员伙食补助费被取消,改善伙食只有靠出去打猎了。我们西边下坎那个由国防俱乐部运动员组成的队,依靠射击队的神**们,每次出去用的子弹不多,但都能打到不少山鸡、野兔之类。而我们派出的这些“二把刀”猎手们往往在外面转悠一天,冻得紫里蒿青,子弹打得一颗不剩,到头来还是披着满身霜花,两手空空。让我们这些在家里干体力活,指望他们回来改善伙食的“傻老爷们儿”大失所望。记得,有一次连偶然打下来的一只老鹰也被我们煮着吃了。
苦中作乐的“战宣队”
我们队里不少人会演奏乐器,手风琴、曼陀林、二胡、大圆、笛子……虽说技艺不算特别精通,但马马虎虎可以对付。我们和国防俱乐部组成的“干校”“毛泽东思想战宣队”,每周都要背着锣鼓带着乐器去三家子公社所在地的那个破烂不堪的简易小礼堂义务演出。礼堂里没有采暖设备,只有一个设在地中间用砖头和黄泥砌起来的上面扣着半个大油桶的炉子。舞台上空空荡荡,没有灯光、幕布,唯一的照明“设备”是一盏悬挂在台上的一盏200瓦的灯泡。尽管没有化妆,更没有演出服装和道具,但是,我们自编自演的节目还是很受欢迎。我和女篮队员刘春玲表演的男女声二重唱更成了压轴戏。 那里的文化生活太贫乏了,除了能在广播里听到“革命样板戏”外,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什么文化活动。难怪一听说有“干校”“战宣队”演出,附近的老百姓便会蜂拥而至。 我们从省会城市长春来到这地处边远根本不读书学习的“干校”,整天和牲口、粪土打交道,有流不尽的汗、干不完的活,真是与世隔绝,成了被人遗忘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