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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早，老徐在天刚擦亮时就出门了。徐师傅是长白大山里的巡线工。他的具体工作岗位是在总长约40公里的5千伏高压输电线路上，爬山过水、下沟攀崖，检查线路安全运行。在电网公司有上百像徐师傅这样整天在大山里游走的巡线工，他们最常用的“标配”是一架双筒望远镜，每走一段儿，就得把家什掏出来，仔细踅摸塔架上的大小构件，端详那些经过风吹日晒、雨淋雪压的钢芯铝线和各种绝缘子，有没有破损开裂，松散脱落。要是一般的小毛病，他们凭借简单工具现场处理；如果有大问题，就得招呼专业维修队出现场。老徐说：“有一年三九天，冷得嗷嗷的！这条线上35公里加153米处一根直径20毫米的导线让大冰溜子硬是给坠下来。5千伏的高压裸线一旦落地那可不是一般的危险。我一个紧急呼叫，调来一架直升机从天而降……场面跟美国大片似的！那一把公司给我记了个二等功，奖励2000块……挺实惠吧？”在这条线上走了快30年，老徐在安检维护班从学徒一直干到老师傅。对这条高压线和它下面的小路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某个塔架下面一棵长白松一年间长高了几分；甚至连被荒草野藤遮蔽的山间小径上，在什么地方有个藏而不露的土坑，全都门儿清。老徐自己说，闭着眼都能从头走到尾，就像巡线回家晚了，轻车熟路摸着黑进院推门上炕，一伸手就摸着小孙子的脸蛋儿…… 一般情况下，老徐上线巡视，一个班走下来掐头去尾整整4天。40公里的单程得走两天，在路上休息站住一晚，到下一个交接点住一晚，再走两天回家。这么安排时间是公司的规矩，巡线和游山逛水看风景不一样。要是旅游，到了山下你不想爬，可以找条好道儿绕过去；可巡线工就得顺着线路走向，它上山，你也得上山；它跨河，你得稀哩哗啦趟过去。按老徐的体力，虽然翻山过岭走起来十分艰难，但一天跑上百八十里也没问题；可巡线工要不时停下脚步，仔细给铁塔上下和长长的导线“相面”，还得琢磨各种可能疑点。这样，徐师傅是在用别人、别的岗位上双倍的体力和精力应对他的职场要求。除此，老徐还有点“心理障碍”。他说他胆儿挺小，山里的“野牲口”和蛇什么的都怕，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走夜路。“五十多岁的人啦，咱也不像小生荒子年轻人那么恋家想媳妇……一个人在山里头，让大太阳暖暖和和照着，小风吹着，闻闻花花草草的味道，那环境、那日子才养人呢！” 对了，今天是“五一”。按照领导安排，作为这一年公司的“特等劳模”和“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老徐应该去省公司参加颁奖大会。好几个月前上级就通知徐师傅，不仅一定到会，还要代表获奖者发言，接受北京来的“大领导”给戴大红花、挂奖章啥的。一听这话，老徐急了！“不是我拿架儿，这样的会年年都开，每年都让我去，还得照着你们这帮文化人准备的稿子说假话、表决心、走形式，跟‘文革’那会儿‘学毛著’开‘讲用会’一模一样……不光让我说，还整一帮子人在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宣讲报告我的什么人生观、价值观，我在边上听着脸直发烧……末了，一帮记者围着我问：这样认真工作是不是被中国梦鼓舞振奋，而且力量无穷无尽？……得了，打今年开始直到退休，这类演戏玩花架子的事情你们别再找我了！”老徐一边走着，一边作掏心窝子状跟我说：以前也听过各式各样的模范典型的事迹。老的像孟泰、王铁人、陈永贵，新的有袁隆平、李素丽、徐虎啥的。人踏踏实实干工作当然是好事，可咱们中国好像是个特别需要典型的地方，一年半载不推出、包装、宣传三五个榜样，全国人民都找不着北了！别的模范我也没亲眼看见，可我就是个在大山里走道巡线的小老头儿，我还不知道自己吗？我真的没高尚到哪去。公司不给我开工资，我养不了家；不给我发劳保，我在山道上走俩月磨漏一双鞋，难道我还能自己买去？给我发那么多奖状，是能当钱花，还是能给我孙子换奶粉？再说，我家墙上都让奖牌、奖状挂满糊满了，连我孙子的照片都没处挂了！嘿嘿。老徐半真半假地侃了一阵子，最后用狡黠的笑声宣告“记者招待会”结束，谁知道这些话哪个是真心流露，哪个是胡嘞嘞、冒虎嗑？当年和老徐一块儿上山巡线的曾经有好几百号年轻人，后来这支“大部队”里别的人都因各种理由下山了，只有老徐还在山上转游。公司里传得挺神，说徐师傅往塔架子上搭把手，就能判断几公里之外的线路运行状况。所以，人们公认徐师傅有资格跟领导较劲，不给他们面子。今天早上，老徐果然就把来接他去省里开会的专车晾在身后，他自己上路巡线了。他说，我今年虚52岁了，属兔的，离退休还有几年，在这条线路上走一天少一天了。可这大山里的风景我还没看够呢！ 暮春时节，是长白大山里一年中最美好、最有生气、最是变化多端的季节。天刚刚放亮，浓浓的、牛奶一样的雾气在山岭沟壑、草尖花瓣上壅塞、奔跑着，大自然的精灵之手凭着鬼斧神工的画笔，在山间描绘着绮丽的卷轴。这画上的景致又因被徐徐晨风不断切换而灵动跳跃、飘忽游走，为大山刚猛淡定又恣肆娇柔的性情而魂牵梦绕、勾连今古。成千上万不知名的鸟儿在鸣唱啁啾，传情寄意，千万道小溪流淌奔泄了一夜，把昨日山野中的浮躁喧嚣洗涮干净，也把悬在山尖上的白云、树梢上新发的嫩枝、山谷里初绽的野花，向阳缓坡上刚刚吐露鹅黄嫩绿的草地，统统打理抚慰了一遍。山间的春天就意味着重生与轮回，表达着更新和创意，代表着天地交合的高贵品性和自在活力。关东大山里的春天对传统的美学定义是颠覆性的，在纯美的自然里，理论再丰盈也是灰色的，而在春情缱绻、春色迷离、春意盎然之间，人类的言语再丰满多彩，也难以完整表述它粗犷硬朗与氤氲柔美间天衣无缝的并生同在。就在此时，我们的徐师傅走在大山里面，他的生命和山水灵气，和高树短枝、花花草草的生机融在一起。 从家到巡线的起点大概要走20分钟。老徐的钟点儿掐得挺准，等我们站在铁塔下面，太阳刚刚从山顶上探过头，第一缕阳光照亮20米高的塔尖。这会儿山间的雾气也散得差不多了，老徐师傅正式进入角色。按国家法规，线路正对着地面中心线左右两则一定宽度内的土地也归国有，出于安全需要，不允许在线路下进行耕种、建设。“老百姓说在高压线底下走，不光能让电劈了，还可能被吸上去、挂在那……这个传说虽然荒唐，但别人问我，我从不说没有，让他们心存敬畏不好吗？免得总有人惦记着要在这开荒种地。”老徐严格按规矩，在线下右侧20米远一条隐约可见的崎岖小路上走着，每走200米他将望远镜拿出来，把线路从头到尾扫描一回。“高压线边上真是个危险要命的地方，没有把握可别去操弄。有一年夏天下大雨打响雷，我在25公里加500米处看见架子上一个绝缘脱落，当时必须得上前看个究竟，结果我爬到一半，混身上下直冒蓝火。当然，我自己心里有准儿。”“也不是因为胆大。其实，我胆小着呢。”徐师傅坦荡承认他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纯爷们儿”。 走了大半辈子山路，依然害怕山里各种各样的异动突变，害怕从林子里、草丛中忽然窜出个东西。为了给自己壮胆，也为了排解一个人在大山间的寂寥，他买了个MP3，让女儿给下载了几百首老歌。三年听下来，他把这几百首歌听了个烂熟，而且都能唱下来。“反正山里头方圆十几里就我一人。”有时老徐捏着嗓子学李娜的高音飙一段《青藏高原》，有时粗声大嗓、荒腔走板地喊一曲“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多亏没有听众，要不在山沟里听我一吆喝，还不得把人家吓个好歹的！”这后面还有个插曲：有一位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在职工大会上看见老徐在那儿摆弄MP3，说了一句：徐师傅挺赶时髦啊！领导心血来潮，让人给老徐买了台智能手机、包了流量，说是辽宁有个劳模出名后，专门在网上发微博，为青年人指点迷津、宣传理想啥的；咱们有老徐这样的典型，为啥不能包装一下，让他发挥更大作用，也给咱们系统长长人气？……老徐同志自己要是不愿整，我们可以专门组织个写作班子支持他。单位头儿传达了大领导的意思，老徐也把高档手机领走了，可小半年过去，给老徐注册的网名“大山里的巡线人”除去转了几个段子，连一条微博也没发。领导实在憋不住了，打发人问问。徐师傅说：手机在这儿，没磕没碰的；要，你就拿走。但是，让我覥着大脸蒙人，我还真豁不出去。 在大山里跟着徐师傅巡线，消耗体力也耗费饮食。不到中午肚子开始报警了。老徐说那就提前“打尖”吧，今天是劳动节，老伴儿给弄的好嚼裹儿……可从包里翻出来的“五一”大餐也就是俩面包加根火腿肠。山里不能点火，老徐就着冰凉的山泉把好嚼裹儿一股脑儿安排了，拍拍屁股说：咱还得快点走哩，山里头落日早，这里距离交接点还有10公里呢，咱们到那儿再好好造一顿，今天“五一”，肯定有好嚼裹儿。晚上，在交接点热炕头上，因为喝了二两“忘情水”，老徐有些兴奋。他又说起当劳模和过“五一节”的感触：我觉着咱们没必要硬把人拔高成典型，典型让人觉着离人间太远，离活人太远；离天堂太近，离神仙皇帝太近，可咱们共产党不是从来不信神吗？嘿嘿！我琢磨着，中国人哪管有一半儿心存善良，胸有责任，说话办事对得起良心，对得住一个月两千多块工资，就老了不得了……哎！可有太多人连这也做不到，还一本正经教育别人呢。得！说也没用！睡觉，明早还得上路。隔不一会儿，徐师傅发出了雄浑刚猛的鼾声——咬牙放屁吧嗒嘴，所有大老爷们儿睡觉的毛病他都有，都达到极致，还动不动用梦呓提醒我：下山得小心……你瞧瞧吧，巡线“劳模”老徐仿佛永远都在山路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