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一般都是在酷暑难当的夏季,惟有1977年的高考在冬季。夏天使人燥热,江南山乡初冬的阳光暖如三春,让人激动。 从广播里听到恢复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制度的消息时,我正在县城郊区为大队购买杂交水稻种。当时,我并不是很激动,心思都在稻种上。我是公社好社员,当了大队会计,顺民的安份又兼带上几分基层干部的责任感。我想到梁生宝买稻种,寻思所买的一千多斤杂交水稻种来年能使全大队八个生产队增产多少粮食,让一千多口人少缺多少口粮。 我这个“老三届”初中毕业生,上到初二时遭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而停课,要不是取消考试,我是能升上高中,考上大学的。辍学回乡后,做梦都想考学复学。1974年曾被推荐,因为“政治审查”关卡而未能选拔上。那次推荐勾起我强烈的求学欲望,从那时开始,刻苦自学。光阴荏苒,我已经有了十年“农龄”,真的变天了,重视知识的时代来临了,圆我入学梦的机会来了! 我年龄偏大,失学时间长,还是鼓起勇气,想去试一试。借了几本书,开始复习。正是年终决算分配的时候,那一年我们大队学大寨,取消了生产队核算,由大队统一核算年终分配。我这个以前连生产队会计都没当过的初上任的大队会计,要做八个生产队一千多口人的决算分配,从这个生产队算到那个生产队,先累计工分,接着算粮食和现金收入,拨去提留和上交、支出,再按工分和人口分配到户。那些日子,我在一个老会计的帮助下,每天白天算帐,晚上开会、公布帐目,时间紧,工作量大,哪有时间,只能利用每天早饭前的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复习。 就那么匆匆复习了十多个早晨,我踏上了高考的路。和同寨的一个比我小十岁、比我晚十几年入学的应届高中毕业生搭伙背一床棉被,还有七八个人一起,步行五十里去红岩溪,到我读初中的龙山五中赴考。时光老人就这样开玩笑,十几届毕业生同场高考。我当年的同学不少人的孩子都将要上中学了,这会儿我还和比我小十来岁的人一起考试,在参加高考的人流中,我这个老秀才真有点不好意思。 我所在的考场教室墙外挂着个钟,我的座位靠墙,我想这真好,半点整点时可以听到敲点,便于掌握时间。第一场考语文。作文命题是《心中有话向党说》。我一看到这个标题就几乎要掉泪,真是有好多好多心里话要说啊!激情澎湃,行文如流水。十年啦!十年啊!考试制度被被取消,学校停课复课,似办非办,我们的教育遭到多大的干扰破坏啊!十年,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国家一个世纪的发展有几个十年!我们被耽误得太久了,我们还是迎来了好时候。如果再晚几年,我就可能再也做不了高考和求学梦了。千言万语,如喷泉般激涌,一下笔就收不住,哪还听得到墙外的座钟半点整点的敲响。除了作文以外的十几道语文知识试题就没有多少时间做了,匆匆忙忙急就。在最后五分钟里,匆匆分析“毛选”中的一篇批判梁漱溟的文章,“蒋介石是用枪杆子杀人,梁漱溟是用笔杆子杀人”,中心思想,如此这般;现实意义,张春桥、姚文元用笔杆子杀人……没有答完,在催促声中交卷。 所考几门,我最有希望“丰产”的是语文,然而感到遗憾、丢分最多的是语文,只顾“心中有话”,收不住笔,没有掌握好时间。十多个早晨的复习,捡得一点政治和历史、地理的分数。考数学的时候,考场上绝多数人发懵,按规定不到一小时不能交卷,只有硬坐在座位上,有的人竟然睡着了!我的数学只学到初二,那么点时间再复习也会不了多少。 就这样参加了高考,不过是一“试”,每天仍然去忙着算帐、开会公布帐目,没有那种等待发榜的焦躁不安,对录取没有抱太大的指望。 通知我去县医院检查身体的那天早晨,我正躺在床上发烧。头一天从公社开会回家,迎着风雪走,被吹感冒了。得去啊,去县城体检,顺公路走,想搭车,没有。走了十来里路,来了一辆卡车,司机正好是熟人,无奈驾驶室坐满了,我只有坐在货箱上。翻过一座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坳口,寒冬腊月,北风呼呼,吹得我的感冒加重了。到县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我咳嗽,发烧。透视那一关,别的人很顺利地通过,我站在那儿被反复查看了一阵。我对医生说:“医生,我患了重感冒,这身体……”医生说:“看得出来,你这是突然患病,不要紧,你这肺炎得注射。”护士给我打针时直为我叹息:“真可惜,考都考上了,身体却这样!”我很担心。步行翻山,回到公社填入学登记表,打针,吃药;到县城交登记表和有关材料,到县医院复查,打针,往返折腾,没休息好,又加上路途受风寒,共注射了30多支青霉素、链霉素。我这病怎么就患得这么不巧呢?我真担心。 春日里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山上烧火土灰,弟弟带来吉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心里好激动,我就要成为一名大学生了! 积压了十几年的几千万中学毕业生,集中在1977年、1978年参加高考,录取率低,百里挑一,竞争激烈。我们那个考点5个公社1000多人报考大学,只有我这个老三届初中生一人考上。我思绪万千,仰天感叹。 幸有恢复高考!那是我命运的转机,人生的大转折。 作者简介:杨盛龙,湘西人,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等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论著专节专题评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