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冬天,张玉远的母亲病了,她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家里没有一点粮食了。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说:“玉远,没有钱,不要给娘看病了。”停了一会儿,母亲又说:“娘想吃——面——条,想吃——面条。” 张玉远说:“好,我给您做面条吃。” 娘问:“有白面吗?” “家里没有白面,我出去先借白面,借不来,再到东花园粮库买白面。” 母亲不说话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张玉远想给母亲借点白面,但是跟谁家去借白面呢?村里只有非农业户,吃商品粮的人家有白面,社员们都没有白面。 农民有病,尤其是贫下中农,可以凭公社医院的医生给开的诊断书,用一斤三两粗粮(玉米、谷子)到国家粮库换一斤白面,还要给粮库一角钱。 张玉远去公社医院找李医生,说明母亲的病情,并请李医生开个诊断书,为母亲到粮库换二斤白面。 李医生是个思想进步、阶级觉悟特别高的人,他看了看着急的张玉远,深思片刻,说:“现在全国正在搞毛主席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我不敢给你开诊断书。” “为什么?”张玉远问。 “因为你是受胡风影响的右派分子,这是立场问题”。 张玉远和李医生的对话被在药房里的公社卫生院赵明才医生听见了,他从药房出来,喊住了张玉远,“我给你开诊断书,出了问题我负责,你老母亲又不是右派分子。” 赵明才三十多岁,中等个儿,英俊果断,对人和善,对病人负责,他又说:“家里有粗粮吗?听说你家早没有粮食了,是吗?” 张玉远回答:“家里没有玉米了,也没有谷子,我每天吃糠、菜叶子和干苦菜,母亲吃不下。” 赵明才看了看张玉远菜青色浮肿的脸,递给他诊断书,接着说:“我先给你贰市斤全国通用粮票,你赶快到粮库买白面去吧。” 张玉远接过粮票,激动地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张玉远守着病重的母亲,一夜没合眼。天刚蒙蒙亮,张玉远对母亲说:“娘,您等着,我现在就去东花园粮库买白面去,回来给娘做面条吃。” 母亲轻轻地“哎”了一声。 张玉远吃了两块头天做的糠菜饼子,拿上一个小白口袋,摸摸口袋里仅有的一元钱,用麻绳把露着棉花的破棉袄紧了紧,上路了。 怀来县东花园粮库距外井沟公社外井沟大队三十多里,他一路也没有停歇。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十一点多,他到了粮库。粮库售粮门市部前已经有好多吃商品粮的非农业户在排队等着买供应粮、换粮票。张玉远向排在最前边的一位老大爷说明了情况,挤到售粮窗口,很快用粮票买上了二斤白面。二斤白面用去三角六分钱,他还剩六角四分钱,他想去饭馆吃点东西。 天空中开始飘落雪花。 东花园这个乡村小镇是京包线上的一个小车站,只有一个小饭馆,去饭馆吃饭,要粮票,光有几角零钱是买不上东西的。张玉远还是决定试一试。 饭馆门里门外全是等着吃饭的红卫兵,他们是从张家口、大同、内蒙古徒步走来要到北京搞革命串联的。中央“文革”领导命令:全国搞革命大串联的红卫兵在全国革命串联免费住店、吃饭、坐车,所以他们吃饭,不收粮票,不花钱。 张玉远是吃不上饭了,因为他不是红卫兵,更怕红卫兵知道他是个反革命右派分子。 大雪飘飘洒洒,他只能冒着大雪,迎着刺骨的寒风往回赶了。想着病重的母亲,他忘记了饥饿,泪水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无情的雪片和伤心的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雪越下越大。 走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把窗台上的煤油灯点着,赶紧烧火做饭。很快小屋热起来,面条也做好了。 张玉远把躺着不能动的母亲慢慢地扶起来,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他白天劳动,母亲整天躺着没有人照顾,全身都长了褥疮。看着母亲骨瘦如柴,他痛心万分。 他给母亲喂面条,母亲已经吃不进肚子里,面条在嘴里动,咽不下去,最后又吐出来。母亲看了儿子一眼,嘴一张一合,像是想说话,但她已经不会说话了。窗台上的煤油灯闪着微光,在母亲失去光泽的脸上晃动。屋子逐渐暗了下去。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1984年11月,张玉远接到内蒙古乌拉特前旗劳动人事局为他平反恢复公职的通知。28年的冤案彻底平反了,他回到乌拉特前旗粮食局工作了。 平反后,他回原籍河北省怀来县办理迁户口和粮食关系手续时,特意到外井沟公社卫生院,去拜见张明才医生,并还他那贰市斤全国通用粮票。 赵明才医生早忘记了这件事,他说:“还我什么粮票?” “赵医生”,张玉远慢慢提醒,“您忘了?1966年冬天,我母亲去世前,您借给我贰市斤全国通用粮票,让我用您给开的诊断书去粮库买白面。” 赵明才医生终于想起来,“老张,你还记得这件事?那粮票是给你的。” 张玉远说:“赵医生,谢谢您!这件事我记得,忘不了,永远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