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87岁高龄的南京大学历史学家茅家琦教授获“江苏社科名家”称号(获此称号的计10人),受到省委、省政府表彰。茅家琦教授著作等身,道德文章皆有口碑,享誉海内外,这次获此殊荣,是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出身寒门 志存高远 茅家琦祖籍镇江,1927年2月20日出生于江苏省盐城县一个普通银行职员家庭。其父原在钱庄里当学徒,后经人介绍,到江苏省银行当职员,不久被提升为姜堰办事处主任。茅家琦是家里的独生子,有两个妹妹。茅家琦的祖父和父亲都未受过系统的传统文化教育,亟盼茅家琦能够进学堂学习,故茅家琦4岁就被送进当地的私塾。 茅氏“忠恕”传家。茅家琦的祖父一直教育茅家琦做事要勤奋,做人要老老实实。茅家琦自幼便敏于事讷于言,尔后走上工作岗位,与人相处总是和颜悦色,从不作一词之争。老师和邻里都很喜欢他。 1938年3月,日军占领了盐城,茅家的房子、衣物全毁于战火,茅家琦随母亲避居乡下。父亲辗转找到了他们,全家遂一起去了姜堰。烽火连天,兵荒马乱,茅家生活也难以为继,可父亲还是倾其所有供茅家琦读书。 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18岁的茅家琦高中毕业了。当时物价暴涨,父亲失业在家,全家生活几陷绝境。为了减轻家里压力,经由父亲一位朋友的推荐,茅家琦参加了南京中国银行招考“检券生”的考试,并以名列榜首的成绩被录取。该年年底,茅家琦来到南京,在中国银行白下路分行上班。银行,在当时被视为“铁饭碗”,很多人都很羡慕。但茅家琦少年豪气,不甘心把青春消耗在点钞票的生涯之中,于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看书写文章。渐渐地,茅家琦对工作环境感到格格不入。后来父亲重新上班,家境稍稍好些,茅家琦决定报考大学。
潜心学业 心无旁骛 1947年端午节前夕,茅家琦从南京调到扬州,不再数钞票了,专管文书工作,比较清闲,因此他边工作边复习功课。他报考了两所学校——中央大学和北京大学(均是经济系)。先是接到中大的录取通知书,后又接到北大的通知书。一家人几经权衡,最后茅家琦选择了中大。 1947年9月,茅家琦再次来到六朝古都南京,开始了他向往已久的大学生涯。抗战后的中大,物质生活极其贫乏,但却是星驰云涌,名家辈出。吴斐丹老师开的经济学概论课,要学生看英文原版《经济学原理》,并且要求用英文做读书笔记,这使茅家琦读英文专业资料的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宗白华老师是位与世无争、与人无争的忠厚长者,他教授人生哲学课,不仅让茅家琦学习了知识,更领悟了做人的道理,特别是宗老师的言传身教、为人师表,为茅家琦日后走向教学岗位做出了表率。 1949年8月,中央大学改名为“国立南京大学”;1950年10月,又去了“国立”两字,称“南京大学”。学校面貌焕然一新,处处呈现出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气象。是时,茅家琦22岁,英气勃发,重新燃起了攀登学术高峰的希望之火。1951年,茅家琦毕业后留校,分在图书馆工作。图书馆那么多珍本、善本古籍和外文图书,把他带进了另一个天地。他每天待在书库里,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把几十万册的图书翻了个遍,虽没办法细读,但极大地拓宽了视野,培养了搞学术的感情和热情。 由于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1952年茅家琦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53年下半年开始,茅家琦教了两年的政治经济学。教学中,茅家琦深深感觉到,经济领域的某些问题,光从经济的角度是解释不了的,必须把它置于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从中国政治制度乃至中国传统文化等深层次中去寻找其原因。就在这“刨根问底”的过程中,茅家琦逐渐对历史学产生了兴趣。1956年调到历史系工作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茅家琦又把眼光投向中国近代史,并于1960年8月,在上海《学习月刊》上发表了论文《读“关于中国近代国民经济史的分期问题”》。1960年,茅家琦开始担任历史系副主任,从此,他边搞行政工作边搞学术研究。在史学领域里遨游,茅家琦逐渐得出两条认识:学历史,需要前后贯通;学历史,尤其是中国近代史,需要中文资料和外文资料的结合。围绕这两点,茅家琦专注于太平天国失败之后的江南农村社会研究,并去校图书馆查阅太平天国时期的英国国会资料,于1961年12月在一级期刊《新建设》杂志上发表了《太平天国革命后的江南农村土地关系试探》,于“文革”后发表了《对19世纪50年代中外关系的一点看法——太平天国失败原因辨析》,对传统观点发表不同意见,在历史学界引起了一定反响。茅家琦最终走上太平天国史研究的道路,得力于一代宗师罗尔纲先生的引导。罗尔纲先生是研究太平天国史的“泰斗”,待人诚挚宽厚,对学生循循善诱,对朋友忠信笃敬。1930年,他与吴晗教授结交,成为挚友。后来吴晗遭迫害致死,罗师闻讯,竟悲愤不能进食。罗尔纲先生对茅家琦关爱备至,悉心指导,而茅家琦值风华正茂之年,热情似火,全身心地投入到太平天国史的研究之中,成果丰硕:1959年10月,在《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了第一篇史学论文《我对太平天国革命性质的一些看法》;同年7月在《江海学刊》上发表了第一篇关于太平天国经济史研究的论文《太平天国的田凭是发给谁的?》;同年12月,在《新建设》杂志上发表了《太平天国革命后江南农村土地关系试探》。这些文章都以独到的见解、深刻的主题思想、深入浅出的论述,得到了老师们的认同、学界的重视。1963年,茅家琦又继续发表了一系列研究太平天国的文章。30多岁的茅家琦跨入太平天国史领域,激情澎湃,白天手不释卷,晚上焚膏继晷,写作到深夜。
匹夫无罪 怀才其罪 正当茅家琦事业如日中天时,中国大地上极左思潮甚嚣尘上,寒凝大地,茅家琦一下沦为批判对象,饱受磨难。 他在“拔白旗”运动中首次受到冲击。1958年 “拔白旗”运动在高校展开。其时,历史系刚从外面调来的一位总支书记,不了解情况,对茅家琦有意见,认为他平时不能按时上下班,沉溺于业务之中,“个人主义”、“只专不红”,是需要“拔”的“白旗”,要茅家琦在校大礼堂召开的全校干部大会上做检查。批判者纷纷登台,声色俱厉地指责茅家琦的检查很不深刻,态度极不老实,弄得茅家琦心力交瘁。 作为“叛徒哲学的吹鼓手”,他再次受到批判。1961年以后,老一辈历史学家范文澜、翦伯赞等提倡“论从史出,拨正史学发展方向,坚持实事求是”的学风。茅家琦受到启发、教育,认为应该用确凿的史实与一分为二的观点,实事求是地分析与评价历史人物。1964年夏天,在“极左”路线下,戚本禹发表《评李秀成自述》,认定李秀成是农民起义中的变节者和叛徒,挑起了历史学界的一场大争论。茅家琦不认同戚的观点,写了《论李秀成》一文,发表于当年8月7日的《文汇报》上。在整整一个版面的文章中,茅家琦既肯定了李秀成在太平天国后期的杰出功勋,也指出李秀成被俘后的乞降行为是气节有失,是一生的污点,但李秀成最后能回头革命,尽忠就义,不能把这个农民革命领袖的名字从太平天国历史上抹掉。两年后,批茅的文章铺天盖地而来,说茅家琦是“反动分子”、“反动学术权威”,成了“江苏省吹捧李秀成投降变节的第一名代表人物”。批评之尖锐,言辞之激烈,前所未有。茅家琦被下放到海安县农村参加“四清”运动。 “文革”中他被打成“死老虎”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茅家琦教授很快被打成“牛鬼蛇神”,屡遭折磨,两次险丧性命。一次在教室里接受批判,站着站着,茅家琦只觉头昏,天旋地转,最后撑不住晕倒了。在场的人让他坐在地上,好一阵他才醒过来。1968年底,工宣队进校后,茅家琦被下放到大桥工地劳动,干的是扛枕木的活儿。茅家琦素来身体单薄,加之食不果腹,扛一根枕木就很吃力了。可旁边的一个造反派冲着他喊:“你是‘黑帮’,你得扛两根!”那枕木大概有3米长,10厘米粗,两条枕木放在肩上,走了没几步,就腿发软,眼睛发黑,快要晕倒。而脚下是几十米深的长江,掉下去就葬身鱼腹了。茅家琦咬咬牙挺住了,逃过了这一劫。 多难不死,痛定思痛,茅老师只觉得自己是学习、研究历史的,反被那段历史愚弄了,往事真让人不堪回首啊!
锲而不舍 硕果累累 在那人妖颠倒的年代,茅家琦教授的精神堤坝没有轰然坍塌,而能始终执着追求着自己所衷心热爱的事业,他说,是因为遇到了终其一生不忘的南大的两位学者型校长——郭影秋和匡亚明。 郭影秋,1930年考入江苏教育学院,毕业后即加入中国共产党,建国后担任云南省首任省长。1957年,党中央号召加强教育事业,他主动请缨,要求到教育第一线工作,经中央批准调至南大。其时,正值反右斗争后期,许多知识分子头上都戴着“资产阶级”的帽子,人人自危。郭影秋以事业为重,不计个人安危,号召大家“坐下来,钻进去”。1961年,他在《新建设》上发表了《谈郑成功和李定国关系》的文章,茅家琦亦在该刊同期发表了《太平天国革命后期江南农村土地关系初探》一文,茅文如石击水,引起了强烈反响,再次激发了他读书治史的积极性。 匡亚明,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1963年从吉林大学校长位上调至南大,非常关心教师、教学和科研。1964年,茅家琦因写作关于李秀成的文章卷入政治斗争漩涡,横遭风雨侵凌。一次系里召开批判茅家琦大会,匡来得比较早,在系办公室门口碰到了茅家琦。茅家琦感到很尴尬,只能向匡苦笑一下。匡亚明却不以为然,贴紧茅家琦,悄悄地说:“不要紧张,再写文章。”在那“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时刻,作为一校之长,敢于直抒胸臆,需要多大的政治勇气啊,而对茅家琦来说,不啻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暖意盈怀,行将枯竭的心潭,又碧波荡漾。最终茅家琦未受雷霆之灾,也多亏了匡校长的倾力呵护。 随着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的结束,茅家琦终于走出了人生的沼泽地。他锲而不舍,酷暑挥汗,严冬呵手,勤奋之花结出了丰硕之果:从上个世纪80年代至今,先后出版了包括专著、论文集、史事日记等在内的21部著作,发表学术论文100多篇,内容涉及太平天国史、晚清史、民国史以及1949年以后的台湾史等方面,荣获省部级优秀社科著作一等奖3次。其中《台湾30年(1949~1979)》和《蒋纬国的一生和思想演变》两书,虽涉及禁区,但因持论客观、公允,好评如潮,一版再版。他多次应邀出国讲学,进行学术交流,不仅在国内培养了许多研究生,不少国外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年轻学者,也远涉重洋,投到他的门下…… 茅家琦语重心长地对笔者说,集30多年辛苦工作经验,他最深的体会有三点: 第一,历史学家必须提高自己人生哲学水平。研究历史,要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作公正的、合乎理性原则的评价,首先要求学者自己要具备合乎理性的人生观。学者研究历史——“做学问”,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专心致志,要摆脱一切“私欲”的干扰。整天生活在“追名逐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紧张状态下,如何能够专心研究、积累成果,取得突破? 第二,历史学家必须扩大知识面,增强思辨能力。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往往具有广泛的上下、左右、前后的联系,相互影响,相互牵制。因此,历史学家必须扩大知识面,洞悉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上下、左右、前后的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的关系;既了解“树”,又了解“森林”;既了解“前因”,又了解“后果”。只有这样,才能提高历史学家的聪明和智慧,才能提高历史研究的水平,才能做到“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并产生引领社会实践的功能。 第三,历史学家要有承认自己是相对真理的勇气。由于人的主观认识能力的局限性,特别是由于历史材料掌握得不全面和综合分析材料的能力的局限,历史学家所有的历史研究成果往往是相对真理,而不是绝对真理。因此后代学者的研究成果超越前代学者,也就成为正常现象。历史学家应该具有这样的学者风度。 诚哉,斯言!这是茅家琦教授的宝贵治学经验,也是他的肺腑之言,后来者应思之,铭之,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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