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8月26日天未放亮,我所在的济南军区炮兵某团经千里铁路输送,抵达河北静海县唐官屯车站。车门一开,触目惊心的灾情映着水光扑面而来。我们的心口刹那间如同压上了一座山! 是月上旬,河北省遭受了百年未遇的特大暴雨袭击,山洪暴发,河水猛涨,霎时淹浸了104个县(市),其中32个县(市)被大水淹没,受灾人口2200万人。居高临下的洪水将天津市围得铁筒一般。北接天津、静海的津浦铁路沿线,西以南运河河堤、东以铁路路基为屏障,只剩下一条宽一二十里的狭长地带仍在苦苦支撑。 危急时刻,中央军委一声令下,十余万官兵火速驰援河北抗洪。一场军民齐心保卫天津、保卫津浦铁路、保卫人民生命财产的生死战,展开了气壮山河的画卷。 ★ 鏖战津浦路 ★ 我团担负了陈官屯南十数里地段的护路护堤两线抗洪任务。全体官兵不顾大雨滂沱,不顾烈日暴晒, 争分夺秒地与洪水赛跑,白天黑夜连轴转,打桩筑坝,排险堵漏。脑子里回响的就是一句话:浪高一尺,堤高一丈,人在堤在,人在铁路在! 八月末,护路之战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来势汹汹的洪水冲刷着津浦铁路,只差一二十公分就将把枕木、碎石淹没。这条国民经济大动脉已成了岌岌可危的拦水坝。为保全天津市,我们只好忍痛扒开铁路路基泄洪。 我所在的六连工地上,从早到晚都是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8月30日,大家来来回回小跑着,涉过齐脖深的水沟到路西边取土。七八十斤重的一袋土扛了多少趟,谁也无法数清。人高马大的一班长李秀央,每趟总是扛两大包,足足二百多斤,还边跑边鼓劲。江阴籍新兵吴仁冠,身高不到一米六,他来回过河沟只能是“潜水式”,只见土包水上漂,一串串气泡从底下冒出来,让人又心疼又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连日的蹚水作业,我的脚趾泡烂了,沙子钻进伤口,痛得只能用脚后跟踮着走。看许多肩膀磨出了血的同志一声不吭,被汗水、雨水和浊水浸得烂了裤裆的同志依然紧咬牙关,我一瘸一颠地也一步不落。两三个小时过去后,运土和码袋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一些同志实在拖不动腿了。猛然间,副连长王殿福激昂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到啦!”犹如《南征北战》中教导员的一声喊,同志们立刻热血上涌,如置身真枪实弹的战场。“拼了,拼死也光荣!”“谁英雄,谁好汉,关键时刻比比看!”此起彼伏的呼应声中,大家的脚步加快了。跟着,炊事班把饭又挑到了现场。一阵狼吞虎咽,浑身更来了力气。 9月1日下午,东风大作,洪水涨势更加凶险。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越过河沟去路西取土,各营、连八仙过海,想了很多办法。按照我营首长的决定,营部指挥排在一人多深的河沟上,摸索着搭起了一座宽60公分、长30公尺的桥,大大提高了运土效率。当桥面突然倾斜时,他们纵身扑到河里以身体作支架,个子矮的用双手死死支撑,保证运土队从上面踩过。那情景恍若当年淮海战场上的“人桥”。与此同时,排长刘纯恕组织其他人一段一段加固叉形桥桩。桩高,人低,在水中无法打桩。大家挽住胳膊结成一圈,让打桩的同志站在肩上抡锤。很快,桥加固了。川流不息的运土队伍,在桥面上飞快通过。这个“颗颗红心搭成桥”的动人景况,后来被收进了《惊涛骇浪中的子弟兵》一书。 当天傍晚,一道高过水面半米多的堤埝傲然耸立,紧托路基外坡,凶恶的洪水终于被我们踩在了脚下。 ★ 夜战七级浪 ★ 恶仗一个接着一个,容不得人喘息。 还是这天,我连刚从路基上撤下来开晚饭。一个消息忽又传来:九号险段告急!一声令下,大家丢下才端起的饭碗,又扛上锹和作业工具,顶着越刮越猛的风,飞也似地赶到了相距十多里远的南运河西堤险段上。 暮色下的九号险段似乎快崩裂开来。堤岸下,万顷波浪与蓄滞洪水的贾口洼浑然一体,狂风卷起巨浪,似一面面水墙,轰隆隆地向河坝倒塌下来。眼见一根根木桩在浪中晃晃荡荡,夹在木桩与土袋间的芦苇、草编,被冲得四处翻滚,七零八落,一些土袋被淘空,坝体已经多处剥落、坍塌。情势千钧一发! 按照营里划定的地域,全连立即投入了抢修塌坡的战斗。各排按打桩、垒土、运料、架防风障的分工,打的打,搬的搬,抬的抬,推的推,打夯声、喊叫声连成一片。二排的任务是抢割芦苇,阻浪护坝。老排长赵金合将镰刀往腰后一别,率领全排往返泅过一条小河,不多时辰,扛来了一捆捆芦苇。摇曳的煤油灯光下,只见他们的短裤血迹斑斑,双腿也在流血,那是下到苇塘被锋利的苇茬戳的。 入夜,狂风恶浪挟着阵阵寒气,依然不停息地撞击着人们的神经。 管漏!不知是谁发现,连日浸泡的河堤后坡已多处渗水。“集合——”危急时刻,王副连长大喊一声,“会水的站出来!”“唰”的一下,队列里闪出了十来个身影,我们指挥排南京籍的战友徐文中、汪学成,也脱得只穿一条短裤,雄赳赳地跳进了突击队。副连长拿着一瓶酒,挨个地让大家喝一口再下水。在全连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他们两三个人一组,顶着劈头盖脸的大浪,扎着猛子,潜入堤下,将沉重的土袋一包包塞进渗漏的地方…… 事后听说,七连防守的地段很长,本该是由一个营担负的。兵力不足,他们一个顶仨,完成了特别艰巨的任务。恰是沧海横流,方显“渡江英雄连”本色。 在九号险段的彻夜激战中,我团官兵迸发出的壮举,可说是天上的星星数不尽。压在我箱底早已泛黄的两页纸上,记录着一桩桩感人事例:我们二营张景堂副营长,见水下堵漏方法不当,不顾身上曾有多处战伤,抱着草袋一次次潜入坝底给部队做示范,大大鼓舞了士气;四连忙得顾不上吃喝,为支援兄弟险段,每人扛着八九十斤的木头,在十里长的泥泞路上不断摔倒,又不断地爬起来,一趟又一趟,把木料送到了急需的地方;好几个兄弟连队,面对滑坡险情,几十人跳进刺骨的水里,手挽手,臂靠臂,挡浪护堤,掩护打桩、堵漏…… ★ 与蛇蚊相伴 ★ 在栉风沐雨、苦累交加的日子里,不光有汛情连连,也有意想不到的困扰。 一是蛇多。蛇多到什么程度?说半个河北省的蛇都被大水撵过来,孤岛成了蛇岛,恐不为过。不是亲眼目睹的人很难相信,运输麻袋、草袋的平板车从铁轨上轧过,几乎一米一条死蛇。水面上,蛇们纵横穿梭,织出一条条交错的细浪。没被淹没的坡丘和树木多是它们的藏身之地。一次,我随班长赵家守凫水运木,游累了,将木排往一株尺把粗的树上一靠,打算喘口气。无意中抬头一看,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树上足有一二百条色彩斑斓的大小蛇,绞成一根根粗大的麻花,倒悬着朝我俩吐出信子。我们这些南京入伍的城市兵,初见这么多蛇难免发怵,有的竟吓得不敢走夜路。以后天天相伴,也就逐渐熟悉了蛇的习性。 二是蚊子凶。初到宿营地时,听到一阵嗡嗡声,以为是飞得很高的飞机。出门一瞧,才知道错把蚊子当成了飞机。放眼四顾,房顶上、树梢上,大团大团的黑球上下翻滚,时而稀疏,时而密集合拢,大的直径足有三四米,巨大的嗡嗡声震动耳膜。这嗡声还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宛如变奏曲,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指挥。黑球滚到跟前,稍不留神,嘴巴就会咬到好几个。吐出来一看,嘿,一个顶两三个南方蚊子大。让这个家伙叮一下,顿时就鼓起一个大包,痒得乱抓。 ★“我们胜利了!”★ 严峻的防汛形势9月2日后稍有改善,随着海河闸、独流减河、马厂减河和北大港等导向渤海的泄洪通道疏浚扩大,持续了17个昼夜的高水位开始缓缓下降,河北抗洪斗争朝着胜利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9月7日,当恢复通行的第一列火车在松软的路基上,小心翼翼地朝南驶去的时候,我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将无数顶帽子扔向了天空,一张张黝黑瘦削的面孔挂上了喜悦的泪花,“我们胜利了!” 我们团前身是三野特纵炮三团,渡江战役时曾创下以6门老式火炮打得英国军舰“紫石英号”挂起白旗,打得来援的“伴侣号”舰弹痕累累、落荒而逃的奇迹。如今我们又与兄弟部队一起,在当年太平天国北伐受阻兵败的静海陈官屯一线,以全胜战绩履行了“三个保卫”的誓言,大家怎能不倍感自豪呢?当军区杨得志司令员在军区炮兵司令员颜伏和68军军长张铚秀陪同下,来到我团看望大家,并与荣立集体三等功的四连、七连的同志合影时,全体指战员都把胸脯挺得笔直,从一代开国名将和蔼可亲的问话中,我们看到了老一辈对红星闪耀的年轻一代的肯定和赞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