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七八年深秋的一天,我跟着社员们到村西的大田里刨地瓜。 大家热火朝天地忙了一个上午,地瓜刨了一大半。中午社员们都回家吃饭,堆在地里的地瓜需要有人看,队长就让我留下了。 干这种差事队里喜欢用知青,而我们知青也乐意干:一是因为中午看了庄稼下午就不用上工了,如果让社员看,下午干活就缺了一个壮劳力;而我们知青大多干活不中用,多一个显不出多,少一个也显不出少。二是社员们中午吃了饭还要割草喂羊照看小菜园子,看了庄稼就把私活给耽误了;而我们知青却无牵无挂,在地里烧个地瓜吃吃就全家的肚子都填饱了。第三条最重要:那个时候大学已经恢复招生考试了,我正好可以利用下午的时间多看会儿书。 随着队长的一声吆呵,社员们纷纷扛起家伙离开了地瓜地,刚才还是熙熙攘攘的大田里转眼间变得空旷冷清起来。 目送着人群渐行渐远,我就像一个独守阵地的战士,顿时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了许多,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那一刻,我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志愿军战士王成一样,环视了一眼星罗棋布的地瓜堆,又围着地边巡视了一周,将社员们散落的农具和一些零碎物品收拾起来,又朝着周围的旷野里扫视了一圈,确信没有可疑人等,这才着手准备我的午餐。 我先到地瓜堆上寻摸了几块红瓤的地瓜,又在地边的土坎上挖了一个灶坑,最后跑到相邻的已收割完毕的豆子地里划拉了一大抱干豆叶填进灶坑,就点着了火。等火烧到七分旺的时候,我把地瓜撂进火堆里,大约烧了三五分钟,又用铁锨撮了几锨土盖在了火堆上,将灶坑焐了个严严实实。这样,灶坑里没有了氧气,残剩的豆叶就不会继续燃烧,以至将地瓜烧糊;而里边的热气又冒不出来,这么焐上一会儿,地瓜就熟透了。 趁着焐地瓜的间隙,我又去捉了一串蚂蚱,等扒出地瓜,再在灰烬上烤熟了吃。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就用铁锨扒开封土。随着一股热气,烧地瓜的香味迎面扑来。我一边将熟地瓜捡到铁锨上晾着,一边又就着灰烬的余热烤蚂蚱。 等蚂蚱烤得焦黄冒油散发出了香味,我就忍住口水,填平了灶坑,端着一铁锨烧地瓜来到田埂上,在一棵梧桐树旁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扒开烧地瓜那沾满灰烬的乌黑的皮,露出里边桔黄色的香味扑鼻的瓤。 享用完美味佳肴,我先是打了两个芳香四溢的饱嗝,然后就舒舒服服地倚在梧桐树干上,一边心满意足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地瓜肚,一边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蚂蚁们欢天喜地地搬运地瓜皮。 看看它们搬得差不多了,我的上眼皮也不由自主地和下眼皮緾绵在了一起。可刚要迷糊过去,忽然又想起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办,就赶紧强分开正缱绻不已的双眼皮,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地理课本。 就在一年前,中央决定大学招生停止推荐,恢复文化课考试。 这个消息让知青们看到了命运的转机,自然万分欣喜。可就在大家兴奋不已,摩拳擦掌,准备拼搏一场的时候,忽然又意识到考大学毕竟不是刨地瓜,只凭撸胳膊挽袖子是无济于事的,便又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弟兄们顶着名也算是高中毕业,可求学数载,天天除了开大会喊口号上街游行贴标语,学工学农又学军,正经八摆坐下来上文化课的时候好像不是很多。 肚子里没有知识还不要紧,要紧的是想复习没有课本——做梦也没想到,还有用着课本的这一天呀! 为了寻觅课本,我们知青点上的十几个人自作主张,集体放假三天,全都回城去投亲访友,四处搜罗:一时间,县城里家家户户翻箱倒柜,挖地三尺;鸡飞狗跳,尘土飞扬——真可谓废物变宝,洛阳纸贵。 功夫不负有心人,好歹总算是凑齐了一套卷毛破书。书少人多,大伙只得轮着看:每人三天,不管看完看不完,到时辰必需传给下一个人。 遗憾的是,我们虽然拼命复习,可无奈底子太薄,连着两年一个没考上。 想到这儿,我赶紧翻开课本,找到昨天晚上折了角的地方,打算先回顾一下看过的内容。可想来想去,昨天晚上看的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上学时就没正经学,毕业后又扔了这么多年,现在生吞活剥把这么多的内容一骨脑地全塞进来,能记住才怪呢。 我又赶紧扫了一眼课本,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看的是“七大洲四大洋”。我就念经一般诵读开了:“亚洲非洲欧洲南美洲北美洲南极洲,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 感觉读熟了我又试着背诵,可背来背去就背混了:不是漏了这个洲掉了那个洋,就是背了后边忘了前边。越记不住心里就越烦,心里一烦更记不住了。本来刨了一上午地瓜就累得够呛,吃了一肚子地瓜又困得要命,再加上让这七大洲四大洋一搅和,脑子里更成了一盆浆糊了。 这脑子一糊涂,书上的字也渐渐模糊起来。我索性把课本扣在脸上,打算小憩片刻,过一会儿再背。 可谁知这一憩就憩大发了:恍恍惚惚之间就进了考场,打开卷子一看,竟然考题就是“写出四大洋的名称”。我立时傻了眼:刚才就没有背过,这会儿肯定写不出来。可又不甘心就这么空着,就蒙着填了“大羊,小羊,黑羊,白羊”。 心里头没底呀,又悄悄问同桌。同桌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她就很热心地塞过来一张纸条,上书:“山羊,绵羊,公羊,母羊。”我觉得这个答案挺靠谱,就很感激地冲她笑笑,正要改我的答案,不料被监考老师发现了,一把抢过纸条,大吼一声:“不准做弊!” 监考老师这一声呐喊就把我给吓醒了,心嘣嘣直跳。再想想梦中之事又觉得好笑:竟然把前几天听来的笑话给做进去了。 此梦虽然荒唐,却给我敲响了警钟:不下苦功复习,考场上非抓瞎不可!于是,我把剩下的烧地瓜一气吃下,又开始翻来覆去背诵七大洲四大洋,直到背了个滚瓜烂熟! 光阴似箭,转眼间一九七九的高考来到了。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本同志终于金榜题名! 四十年来,每当我讲起高考的经历,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外皮黑糊糊里面金灿灿的烧地瓜,就会闻到那扑鼻的香味——那让人忍不住流口水的香味呀,已经陪伴了我四十年。
作者:孙乐民 东营市胜利十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