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年近百岁的幸福老人。自称幸福老人,是我觉得自己的一生,虽然道路坎坷、历经险难,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获得新生。人到晚年,生活更是美满幸福。现在,我虽然行动不便,难以自理,但在老伴、家人和亲友的呵护下,心情舒畅、快乐无比。99岁的人啦,耳还能听清,眼还能看见,思维也还灵敏,精神状态很好,孩子们笑称我是“人精”。我也不反对,只是说,你们说我是“人精”,不过我不是妖精的“精”,而是精神的“精”,精气神的“精”,就是觉得浑身有劲儿。我们全家,我99岁,老伴李哲95岁,四世同堂,其乐融融,天地人和乐无穷,平安如意全家福。你说我还不是幸福老人吗? 我常常想,我能有幸福的今天,少不了两条:一条是党的领导和培养,一条是群众的信任和支持。党从万恶旧社会的火坑里把我救了出来,引领我走上了革命的星光大道;人民群众从凶恶的病魔和敌人的虎口里把我救了出来,给了我新生的人生之路。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全国隆重纪念,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讲一些抗战年代难以忘怀的小故事。一来可以同声声讨日寇侵华的暴行,二来可以再次回忆抗战时期美好的干群情怀,感恩挽救了我生命的父老乡亲。 我出生在临汾县(现临汾市尧都区)东山沟的屯斗村。1937年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不久,我就参加了工作,投入到抗日救亡的革命斗争中。先是在临汾县做一般的抗日救亡工作,后来调到洪洞县,先后担任县委组织部部长和县委书记。那个时候,正是日寇在山西进行大扫荡活动最猖獗的时期,环境非常恶劣。洪洞县里,有日寇的县政府,有“阎匪”的县政府,还有咱们八路军的抗日县政府。城里城外,碉堡林立,处处设防,在全县城乡形成了封锁严密的格子网。我们每天就在这复杂险峻的格子网中工作。我们经常乔装打扮,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走乡串户,宣传群众、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同敌人作斗争。我们几个骨干分子的活动,白天困难很多,不得不在晚上聚集到野外的破窑洞里,或者是蒿草杂生的坍塌墓穴里,开会、讨论,想办法对付敌人。当时的主要任务是恢复破坏了的党组织,建立新的党支部,然后去动员和组织群众同日本鬼子作斗争。有一次,天快黑了,我装扮成一个卖杂货的小商贩,挑了个担子,里面放些花生、芝麻糖、麻花等食品,到一个村活动。路上被几个日本鬼子看见了,他们通过翻译官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卖糖果的,他们问好吃不好吃,我见他们想吃,就说好吃、好吃,但我是做小买卖的,你们想吃得拿钱买。那几个家伙不由分说,一把把我推倒在地,饿狗扑食似的扑上去,把我挑的花生、芝麻糖、麻花等抢了个精光。他们还在我身上踹了几脚,我干脆装作昏了过去,这几个家伙见状一边吃着,一边走了。等他们走后,我爬起来,趁黑夜赶回了村里,叫上同伴,连夜开会,研究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 那个时候,不仅日寇活动猖獗,“阎匪”的活动也很猖獗。1942年的一天,“阎匪”的伪县长李宜选下令,一次就抓走并杀害了南垣一带7位抗日村长。群众怒不可遏,义愤填膺,纷纷要求我们严惩“阎匪”杀害抗日干部卖国求荣的罪行。我们工作的任务更加繁重,斗争也更加复杂、更加困难。但想到人民群众高昂的抗日激情,想到人民群众的信任和支持,我们的抗战意志就更加坚定,对斗争也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1942年秋天,抗战进入最艰苦、最困难的时期。日寇扫荡加剧,斗争十分激烈,天灾也降祸人间,洪洞旱得“赤地遍野”,庄稼颗粒无收。大家都没有吃的,饥饿难耐。我们忙活上一天,一点儿粮食也吃不到,只能挖草根、拔野菜充饥,有时能吃一点儿喂牲口的黑豆饼,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可是时间一长,吃进去,却拉不出来,还得用木棍棍硬往外抠大便。 我们的活动还是和往常一样,经常在野外的山洞里。有一次,我和梁生林同志路过一个半山腰,见有一个小山洞,就爬了进去,想休息一下,天亮后再回村。没想到,刚爬进洞口,一条大灰狼就从洞里窜了出来,把我俩吓了个半死。记得当时要不是怕开枪被日寇发现,我们还真想追打那条野狼。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一下子病倒在地。群众说我得了伤寒病,那些天,我好难受呀,整天高烧不退,浑身打颤,鼻子流血,根本无法坚持工作。组织上劝我去看病,我说,在这么紧张斗争的时期,怎能离开前线去养病呢?领导劝说不行,就下硬命令,令我立即找个地方治病。我没办法,只好住到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庄——永疑村。 这个村是维持敌人的一个村子,有几十户人家,村里的青壮年都被抓去当差了,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妇女。我住的这家,房东叫孟元生,30多岁,家里还有他老婆以及他的老父亲。家里很穷,住的是破窑洞,盖的是破烂被子,穿的是破衣裳。但孟元生是个共产党员,一说打鬼子,精神就来了,有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劲儿。他问了一些我的情况,我就把参加工作以来的有关情况如实地说给他听。我告诉他,我是临汾人,是地地道道的老乡。1937年参加工作后在临汾县干了两年。1939年山西发生了“十二月事变”,阎锡山卖国求荣,杀害共产党员。党组织为了保护被暴露了身份的抗日干部,保存革命种子,送我到晋冀鲁豫边区党校学习。学习结束后,就调到洪洞县委工作。我在这里已工作了两年多。这里的斗争形势虽然复杂,但群众基础很好,组织发动群众抗日救亡运动很有前途。他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说咱们都是为抗日救国。从此以后,他们一家人像亲人一样待我,细心照料,精心护理,只盼我能早日康复,重上前线。那时,敌人到处封锁,药买不到,粮吃不上,我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眼看就支撑不下去了。孟元生对我说:“老张,你可要硬撑着啊。我如果照顾不好你,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向组织交待呀!”我说:“老孟,我太感谢你们一家了,就是好不了,我也绝不会怪你们一点点。咱们是革命战友,共同支撑,共渡难关。”有一天,孟元生指着他家窑洞里的一口棺材对我说:“老张,这是给我爹准备的送终棺材,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把这口棺材送给你吧,绝不能让革命同志留下遗憾呀。”他说这话虽有点儿半开玩笑,但我真是感动得不得了,泪水哗地就流下来了。 人常说天无绝人之路。事情有时候就是有点儿奇怪,人急了什么办法都可能整出来。有一天,孟元生见我气喘得不行,可能以为我快撑不下去了,想在临死前给我弄点儿吃的,就对我说:“你喜欢吃点儿什么,我去给你想办法弄。”我说:“现在是秋天,你能不能弄几个梨?”他说:“人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能满足一下你的要求?行!我去给你找。”隔了一天,他回来惊喜地对我说:“老张,告诉你个好事,你不是想吃梨吗?我在邻村一个卖梨的老汉那里买了几个梨。那卖梨老汉说,你想吃就多吃几个,这东西,不但好吃,还能治病。我问他能治啥病,他说,最好的就是能治伤寒病。我又问他怎么个治法。他说,这是祖传秘方——你把梨切开,用梨块在身上擦,一连擦上几天,伤寒就好了。”老孟说完,就把带回的梨切开,往我身上擦,感觉真是不错。这之后,他又去买回一筐梨,连续给我擦了几天,真奇怪,病渐渐好了起来,我和他们全家人都乐坏了。老孟在我临近死亡的时候,急中生智,用土秘方治好了我的伤寒病,救了我的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永远铭记着帮我、护我,从病魔中救了我的老孟同志! 病情好转以后,我又转移到了离洪洞县城较远的后汕头村。这个村不大,20来户,七八十口人。我住在村支书侯金命家。侯金命30多岁,很能干,他老婆20多岁,也是个共产党员。他们对我特别好。在这里,我一面继续养病,一面通过侯金命和外边联系,发动群众组织抗日队伍。有一天,突然枪声大作,人声嘈杂。村里有人喊,快跑呀,鬼子进村了。我到门外一看,有几个鬼子,端着枪冲进了村里。不一会儿,就把村子给包围了。他们通过翻译官大喊,村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统统都到场上集合。没一会儿,敌人就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赶到村口的场子里,我也不例外,同20多个青壮年一起,排成一排,站在那里,听鬼子训话。鬼子翻译大喊:“这里边谁是八路?谁是共产党?站出来的,不杀。要是不自动站出来,叫认出来,统统枪毙!”鬼子头子哇哩哇啦狂叫了一阵,翻译官咧着嘴叫喊:“皇军说了,村里的人只要不是八路、共产党,是良民的,就可以回去。你们每家都认自家的人,认好了就带回去,不认识的人,谁也不能走,听候皇军的命令。”村里的人,一个个都领上自家的人走了。轮到我了,鬼子头子指着我,通过翻译官问:“这个人,高个子,脸发红,不像是村里种地的,是不是八路、共产党?”这时,我心里好紧张,心咚咚地跳个不停。我和村里人,除侯金命一家外,谁也不认识。心想,这下完了,难逃敌人的虎口了。正在这紧要关头,侯金命老婆冲到我的面前,拉住我的胳膊,大声说:“他是我男人,走,咱们回家去。”翻译官眨着狡猾的贼眼问:“你刚才拉着的那个男的不是你男人吗?怎么说这个高个子是你家男人?”她理直气壮地拉着我说:“这就是和我多年相依为命的男人,我的丈夫。”又指着侯金命说:“他是我家的长工。”翻译官问村里的维持会长(也是个共产党员,地下工作者):“他说的对吗?”维持会长点了点头,说:“这个高个子是他男人,那个人(侯金命)是他家的长工。”鬼子通过翻译官说:“那你可以领走他了。”好家伙,一阵紧张之后,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后来,鬼子叫我们几个青壮年把他们抢到的财物搬上,往附近的岗楼里送。我也只好跟他们一起走,去搬送财物。在搬送的过程中,路过一个拐弯处,我趁鬼子不注意,扔了东西溜下山坡,撒腿跑了,这才从敌人的虎口里逃出来,没有送掉性命。 之后,我的病渐渐痊愈,又回到了洪洞县委继续领导全县的抗日救亡工作。革命胜利后,我时时想着当年抗战时期那样深厚的干群情怀,想起从病魔和敌人虎口里救了我的家乡亲人,现在虽然年老不能多活动了,但曾经救过我的家乡亲人,是我永远的思念。 『编后』 编完由世纪老人张亚平口述、李哲整理的回忆文章,在受到老人充满凛然正气的精神感染的同时,心里充满感动。张亚平老人在那艰苦卓绝的年代,出生入死,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敌占区,同日本鬼子展开激烈的斗争,身染重病不愿下前线,病入沉疴仍心系组织,病情刚刚好转,立即发动群众组织抗日队伍,从敌人的虎口逃生后,马上返回洪洞县委继续领导全县的抗日救亡工作。张亚平老人当年在老乡家养病时,房东孟元生、村支书侯金命的全力守护,细心照料,浓厚的革命情谊跃然纸上,令我们感动。老人的经历是战争史册中最鲜明的画卷,他的追忆,则是最贴近真实的历史还原。“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水似银。亲人送水来解渴,军民鱼水一家人。”战争年代,干群一心、生死与共的鱼水情谊令人动容,老人的革命精神也深深地感染着我们,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有着很重要的现实意义。 抗战时期的张亚平(右)、李哲夫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