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战争是残酷的,因为有流血和牺牲。但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和人民的独立,不少先烈大都青春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草草地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悲壮的背影。在上期的《家》刊上,我们曾呼吁“家”人挖掘烈士历史,为烈士在山东兵网上建立网上纪念馆。《家》刊发出后,我们收到了很多信件,在这些信件背后,我们发现隐藏了一个同样值得我们尊敬的群体,那就是烈士遗属。在我们关注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的时候,我们大概忽略了,每一个烈士背后,都有一个失去儿子、丈夫或者父亲的残缺家庭;在每一个烈士身上,都背负着他的家人一辈子的思念,甚至无数个暗夜里的哭泣。对漫长的战争岁月而言,他们是一个个甚至没有名字的个体,而对他们的亲人而言,他们是——全部。 本期策划,我们从数十封“家”人来信里挑选了三封进行采访,让我们在这些或悲凉或坚忍的故事里,熟悉这个少有人提起的群体——烈士遗属,并一起向他们致敬! 追寻——我的父亲是烈士 口述:孟学军 这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这是所有烈士子女的故事。我叫孟学军,我是烈士的后代。我这一辈子的光荣与坎坷,泪水与坚忍,都离不开“烈士”这二字。 我的家乡在淄博市高青县木李镇孟家村,这是紧靠黄河的贫困小村,1946年2月,我的父亲孟宪河就是在这里应征入伍。父亲离家参军时已经31岁,早就娶妻生子。而我,是父亲留给母亲最后的礼物。 父亲离家后,母亲才发现自己怀孕了,1946年11月,我出生了。两年之后,1948年12月,父亲牺牲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老支书来我家送阵亡通知书的那天,我已经有了模糊的记忆。我正藏在母亲怀里吃着奶,外面进来一个老人说了几句话,我的母亲突然嚎啕大哭,这突然的一惊,我一口奶卡在嗓子里,也难受地哭了起来。旁边已经懂事的哥哥姐姐早已哭成泪人。我对父亲的感知,便是在这满屋的哭声中开始。 那时战事正酣,父亲离家后,便和家里断了联系。所以,直至他牺牲,他也不知道他还有个小女儿。我和父亲的缘分竟是这样浅。我不懂父亲这二字的含义,我不知被父亲疼爱教育的感觉,我甚至不知父亲的样貌。我不敢向母亲询问,好心的邻居大妈偷偷告诉我:看见你姐姐,就像看见你父亲了。 父亲走了,他留了孤儿寡母,还留下了烈士的荣誉,为我们留下了烈属的身份。 因为是烈属,当时刚刚30岁的母亲坚决不肯改嫁,她要把烈士的孩子养大。一个女人,靠种地剩不下什么,她就和姐姐做馒头、锅饼,走街串巷地叫卖,供全家人吃饭,供我和哥哥上学。我童年印象最深的场景就是深更半夜的煤油灯光里,妈妈与哥哥姐姐推磨碾面,我年龄小,没力气推磨,只能在旁边打打杂。 因为是烈士的孩子,我们都懂事得特别早。三个孩子里,姐姐最老实坚忍,也只有她,没上过一天学。家里本来就穷,姐姐又是在外面风吹日晒,经常穿得破破烂烂,去外村卖锅饼时,竟被不懂事的孩子喊着“叫花子”。我是三个人里上学最多的,因为是烈士的孩子,学习、劳动、入党哪样都不敢落后,只能拼命向前。“烈士”二字,是个荣誉,可也更像个紧箍咒。原来父亲是以这样一种形式,让我们规矩地、坚强地成人啊。 生活在闭塞小乡村里的老母亲,一直想把父亲接回来,可她不知去哪里找寻。当初从部队寄来的父亲的牺牲证明,只写着他的部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2军,可他牺牲在哪里,埋葬在哪里,我们不知道。我开始寻找父亲遗骨,是在母亲、哥哥、姐姐去世之后。我的至亲,是在几年之内相继离开的,先是母亲,再是哥哥、嫂子、姐姐。哥哥葬在母亲墓地旁边,他还有嫂子陪伴,可母亲呢,父亲呢,却是彼此天各一方,茕茕孑立。我要把父亲接回来。 靠着一点零星的线索,60年后再找人,谈何容易。我从高青民政局开了证明信,找到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可人家说当时部队就按规定把阵亡烈士的遗骨运回了本村安葬。这自然不可能。我回到高青,去烈士陵园打听,得到的回复是他们那一批烈士根本没回来,很可能就地安葬了。我第二次到徐州,多方打听才得知当时牺牲的战士们被埋葬在一起了,具体在哪里不知道。好歹还有个好消息,徐州有个烈士纪念塔,我可以把父亲的名字刻在上面,可是得凑够10个人一起,又是无果而归。第三次去徐州是去年的清明时节,我遇见了几位同 样的烈士后代,人凑齐了,我们的父亲的名字终于刻在了纪念塔上。后来,我又把父亲的名字刻在了济南的山东老战士纪念广场。父亲的遗骨终归没有找到,可他的魂灵终于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我用相机把父亲的刻名拍了下来,洗成照片,用大理石板封住,放在了母亲的墓穴里。 父亲,母亲,终于团圆了。 铭记——七位烈士之母 口述:姜淑玲 我要讲的是我的姑婆,为报国仇家恨,她的七个儿女纷纷走上革命道路,却一个都没有回来。姑婆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四岁,所以对于姑婆的些许印象,我都是从父亲那里断断续续得知的。父亲说,姑婆个不高,但是长得挺好,她的七个孩子都继承了父母的好基因,长得都不错。战争之前,家里虽算不上富裕,但是孩子们都挺争气,姑婆家的日子挺幸福。 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国家开始遭遇劫难,姑婆家所在的胶东也被日本鬼子侵占了。倾巢之下再无完卵,全民族掀起了同仇敌忾的抗日战争,姑婆的命运也从这时被扭转。 姑婆的大儿叫梁际信,是个很能干的人,刚开始在胶东抗大学习,后来回到荣成开展地下工作,曾任威海青年救国会主任,可以说梁际信对于整个家族走上抗战之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然而1942年,在荣成观里西一战,因敌我势力相差悬殊,梁际信牺牲了。 一年后的1943年,在威海武工队任排长的四儿梁际义,因特务告密,也被杀害,尸体被抛在荣成管庄一条河边的沙堆里,这一年他仅有20岁。四儿牺牲的消息带给老两口时,姑爷又气又痛,撒手人寰,留下姑婆一人泣不成声……父亲告诉我,姑婆当时就说了一句,“为了这个国家,该死谁呢?不管怎样,也得把尸体弄回来。”那时候鬼子看得严,没人敢去弄啊,姑婆只好趁着天黑,跟家里的小女儿一起把四儿的尸体从沙里扒出来,母亲怀里,儿身首异处,满是血…… 同年,三儿梁际忠,中共地下工作者,在墩前被捕致残,6年后辞世,享年33岁。 又一年后的1944年,姑婆的二儿梁际德,因特务告密,被杀害 于掖县,享年32岁,姑婆只捧回一黄土。 姑婆的三个女儿,梁际秋、梁际卿、梁际荣也都是中共党员,做妇救会工作,后来也相继牺牲。 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他们却被一块一块,从姑婆的心头挖去,到1949年战争胜利时,家里只剩下一个小老太、大儿媳和唯一的孙女。 听父亲说,抗战胜利后,姑婆在我们家住的那些日子里,身体和精神都不是很好了,很瘦、话也很少。痛失七子和丈夫,她一个人扛起了几倍的苦,也许,沉默于她而言是最好的想念。父亲说,我这个姑姑真是够刚强的了。 后来,姑婆的大儿媳曾想改嫁,姑婆说,你走可以,但是孩子是姓梁的,我要把她养大,从此,拉扯大梁家唯一的血脉便成为姑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1961年姑婆离开了,现在已经无法知道,在姑婆最后的那些年月里,她都怎么想念和祭奠她的丈夫和这些儿女。我只知道,姑婆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也没有向国家要求过什么,她总说一个老太太,能吃多少东西,亲戚接济接济,虽然过得清贫,但是也就够了。 也许真是血脉的原因,我的父亲姜万胜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一级人民英雄,却从不向我们提起,也不去要求什么,生前着力为全村谋福利。姑婆家一门烈士,也是父亲在临终前几年断断续续向我述说的,我总在想,他们这代人到底是有着什么样的信仰呢,这么些后人,一个也没剩下,姑婆她那么惨那么可怜,都图什么呀……刚开始我不懂,觉得委屈,思考了很久。后来我想到父亲走的时候,全村人几乎都来送他,我就想,人的一生确实短暂,能够为老百姓做些事,值了。 没有子嗣、没有怨言,想起姑婆一家,我的泪就止不住地流,她一个小老太太,怎么能承受这么多,也许就像她说的,“为了这个国家”。 立 碑 ——为了不被忘却的纪念 口述:毕于军 我叫毕于军,1945年出生在地处革命老区的莱芜圣井村,在那个烽火连天的革命年代,我们村子里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戴着大红花、扛枪,投身到了战斗当中。但自古征战几人回?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再也没能重新踏入这片土地,我们这个不大的村子,出了46名烈士,成了莱芜第一英烈村。 我的父亲就是46名烈士之一,他参加过淮海战役,支援过大西南,在剿匪时牺牲,这也是我知道的关于父亲的所有信息。父亲入伍时,我还没有出生,父亲牺牲时,我只有4岁。我没有任何关于父亲的记忆,家里也没有他的照片,我曾试图想象父亲的样子,却无从想起。我也曾向母亲询问父亲的情况,但母亲总是忍不住流泪,为了避免母亲伤心,父亲便被我们整个家庭刻意“遗忘”了,但我知道,没人能真正的忘怀。 我的父亲牺牲在四川,埋葬在四川,家里只能假葬。46名烈士基本都是如此,埋到了祖国的天南海北,甚至有的牺牲在朝鲜战场,就留在了异国的土地上。他们牺牲时大部分才20多岁,年纪最大的也就30岁出头。我常常想,我父亲有我和其他子孙后代,但很多烈士是无后的,那有谁来祭奠他们?于是,我便产生了为他们立碑的想法,但由于自己在外地工作,这个想法便搁浅下来,直到退休后回到圣井村。 跟村里其他老同志交流我发现,有立碑想法的并不少,像毕于庆,他抱有这个想法竟已有50年。1964年,全国上下开展忆苦思甜教育活动,要缅怀烈士。毕于庆便主动请缨,挨家挨户去统计烈士的情况,他说自己当时被先烈事迹深深地震撼了。但村里只是简单设了一个纪念灵堂,毕于庆觉得这样对烈士来说太委屈了,应该立个碑,让后世永远瞻仰他们才对。怀揣着这种想法,毕于庆把统计烈士资料的笔记本小心翼翼保存了50载,这也成了我们建碑的基础。 我和毕于庆一拍即合,在2000年开始筹划建碑事宜。建碑需要钱、人和力,但我们什么都没有。村子里资费紧张,资金成了最大的问题。我们想尽各种办法无果,最后怀着忐忑的心情向全国各地圣井村人发出了捐款倡议,没想到的是,大家纷纷响应,187名圣井村人,捐了11万8千1百元。 同时,我们也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说我们两个都一把年纪了还操这个心干嘛,还说我们立碑得往里面贴钱,完全是费力不讨好。但我想说,我们不是为了讨好谁,是为了革命烈士,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战争年代,不知道现在幸福生活是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但我们不能忘。而且我们的年纪越来越大,如果现在不为烈士立碑,随着时间推移,那些烈士可能就永远不会被提起。 终于,在我们的游说下,整个小村庄都行动了起来,村里也准备了一块足够大的地给烈士们建碑。让我们颇为感动的是,曾参加过莱芜战役的原国防部部长迟浩田听说了此事,深受感动,为我们挥笔题下了“圣井村革命烈士纪念碑”十个大字。 就这样,我和毕于庆半个世纪的心愿,以及几年的辗转终于有了回报。2013年腊月十六,碑立了起来,当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百十口人冒着寒风,从四面八方赶来,没有隆重的仪式,却有不少老人盈眶的热泪。看到父亲的名字刻在碑上,我老泪纵横。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对于我来说,现在终于能够向父亲好好诉说他没见到的新中国了。 而对于毕于庆来说,他50年的心愿终于了却,他说自己终于给了烈士和烈士后代一个交代,46名烈士用生命给后人铺就了今天,现在终于能被后人永远的纪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