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黄仕刚听见营长赵灿军叫他出去走走。黄仕刚想,肯定是跟他商量这次巡逻的事,连忙小跑两步跟上。营区四周没有一条平坦的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坎,但两个人的速度都很快,不像散步,像行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吊桥上。吊桥下是汹涌的怒江,江两岸是险峻的山峰,一边是高黎贡山,一边是碧罗雪山。黄仕刚自到三连任连长,就天天望它们,已经很熟悉了。但他很少到吊桥上来。桥面微微晃荡着,仿佛被滔滔江水的吼声震到了。走到桥中间,赵营长停下,探身向桥下望去。黄仕刚不明其意,站在那里看。赵营长招呼他也上前去。黄仕刚稍稍迟疑了一下,上前,用手扶着吊桥的护栏。赵营长非常敏锐地说,你有恐高症?黄仕刚立即否认:没有。赵营长说,那你能不能不扶护栏?黄仕刚顿了一下,把手背在身后,探头向桥下看去。尽管他努力克制着,脸色还是有些发白。赵营长看出来了,他的确有恐高症,但还不严重。 黄仕刚跟我讲到这个插曲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赵营长这次到他们三连,是专门为组建巡逻队来的。其实作为一个边防连,巡逻是家常便饭。尤其是三连,驻守在怒江州贡山县,是云南省距省会最远的边疆小城。全连官兵肩负着守卫172公里边防线的艰巨任务,故每月都有8个边防日,专门用来巡逻。 但这次巡逻不一样,这次他们要去的,是几个非常不易去到的界碑,全都在高海拔的山顶。尤其是43号界碑,在海拔4160米的德纳拉卡山口。那里方圆两百公里都荒无人烟。每年10月到来年5月,大雪封山。6月雪刚化,雨季就来了,泥石流山体滑坡随时发生,整个自然环境非常恶劣,故全年只有9月中旬到10月中旬可勉强通行。他们必须抓紧这短暂的时间,去43号界碑巡逻。 由于任务艰巨,这次巡逻惊动了云南省军区,惊动了怒江军分区。两级军区专门开会研究,反复讨论,制定方案,确定人员。最后,确定巡逻时间为9月19日。一线总指挥为分区副参谋长董代尧。而副总指挥,就是独立营营长赵灿军。 赵灿军是大理人,白族,但又黑又瘦,与白丝毫不沾边儿。赵灿军几次到三连,亲自挑选参加执勤分队的人员。要体能好的,心理素质好的,适应性强的,五公里越野成绩优秀的,并且参加过两次以上巡逻的。这么几个条件筛下来,选上的全是尖子,比如二班长贾福林,一班班副李成龙,通信员刘福川,卫生员何洪永……至于分队长,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连长黄仕刚。 黄仕刚1986年生人,老家云南迪庆。毕业于昆明陆军指挥学院,军事素质非常好,管理能力也很强。在当三连连长之前,他是二连副指导员。黄仕刚虽然才27岁,但自6年前军校毕业分配到怒江军分区后,军分区所属的30块界碑,他已经走了20块,算得上“老边防”了。黄仕刚自己也觉得,是铁定要参加这次巡逻的。一个连有几个连长?一年有几次这样的任务?他连长不参加像话吗? 但他心里隐隐担忧,就是这个恐高症。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锻炼自己,克制自己,甚至骂自己:你一个边防军人,藏族汉子,哪有资格得恐高症?没想到竟然让营长看出来了。也许赵营长早有察觉,有意把他领到吊桥上考他的。黄仕刚急得当即在吊桥上立正:营长,我没问题!我能克服! 黄仕刚的声音几乎被怒江的吼声吞没,但他坚毅的目光已经感染了赵灿军。赵灿军像兄长一样拍拍他肩膀,让他蹲下来。赵灿军生于1980年,也是个80后。他让黄仕刚从桥缝儿往下看,耐心地说:关键是不要紧张,不要回避,越是怕越要有意识地锻炼自己。我查过资料,恐高症是可以治愈的。我相信你。 黄仕刚睁大眼睛去看桥下的汹涌波涛,一阵眩晕伴随着一阵恶心。他用毅力控制着,但脸色煞白。从那天起,黄仕刚就给自己增加了一个训练科目:专门上那些又险又高的地方往下看,跟自己过不去。从一次10分钟,到一次20分钟,逐渐加时、加量……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9月19日。 出发前的晚上,黄仕刚给迪庆老家的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父亲,明天一早他就要带领执勤小分队去最远最高的界碑巡逻了,往返大约六天,暂时不联系了,回来再打电话。藏族老阿爸没有说更多的鼓励话,只是简短地说:我会为你和你的战友们烧香祈祷的。 黄仕刚很感激父亲。虽然他嘴上说,没事,不用担心,心里却无法不担心。毕竟,这次的巡逻非同一般,是往高海拔地区走,他们的驻地海拔约1500米,他们要上到海拔4100米的雪山,仅仅海拔落差就有近三千米,还要越过18条河流。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可能发生的意想不到的困难。虽然已作了多种预案,心里还是不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黄仕刚集合起执勤分队,下达出发令时,战士们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阴影,他的声音和笑容充满了自信。他本来就是一个爱笑的人,笑到每次摄影记者采访他他都笑场,进行不下去。当司令员大声问: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他和战士们一起响亮地回答:有! 黄仕刚和战士们信心满满地出发了。 第一天很顺利,傍晚按时抵达了第一个宿营地白马村。说是村,并没有村落,他们就在山里以一棵大树为中心,安营扎寨。按预定方案,第一天的路程不能太长,作为先期适应;第二天再加大力度,作为极限考验;第三天再放慢调整,作为耐力考验。从后来的情况看,这方案很英明。 第二天他们开始向卡贡瓦出发。从白马村到卡贡瓦,海拔高度要从1200米升到2600米,其间要翻越五座大山和数条河流,相当艰难。由于路途遥远,每个官兵除武器装备外,还要背负几天的干粮和水,背负宿营用具、开路工具、氧气袋等,每个人的负重都在35公斤以上。若是通信员卫生员,还要加上电台和药箱,更重。 老天爷开始为难黄仕刚了,下雨,下雨,他们一直在雨中跋涉,脚下的路越来越滑,越来越烂,稍有不慎就会摔倒,行进的速度不得不减慢。黄仕刚心里暗暗叹气:雨季都结束了,怎么还下个没完?难道真的是我运气不好?他忍不住叹道:天意啊。 黄仕刚的叹息声刚落,走在他身边的两个战士就老三老四地学舌道:天意啊,天意啊。黄仕刚立马意识到,不能让这种情绪弥漫。他很霸道地吼了一嗓子: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再说这句话了! 大家就憋着一股劲儿往前走,就不信战胜不了老天爷。平时常说的那两句话,不能把国土守小了,不能把界碑守丢了,已经化作了眼前非常具体的每一步,每一步。终于,在天黑前,他们到达了第二个宿营点卡贡瓦。 黄仕刚松了口气,但仅仅是松了一口气,他就被剧烈的胃疼袭击了,瞬间脸色苍白,冷汗直冒,直不起身子。营长赵灿军在一旁看着真是心疼,估计他是一路上吃干粮喝冷水导致。黄仕刚很生自己的气,恐高症没发作,胃病却发作了,太不争气了。他倔强地不肯休息,吃了卫生员给的止疼药,就忍痛和战士们一起搭建宿营地。 一个多小时后,胃疼败下阵去。 第三天,迎接他们的是更加艰难的路程:先要登上海拔3700米的担当力卡山,再要经过冬雪融化后形成的沼泽地,然后向4200米的白马拉卡山进发。 沼泽地如死亡陷阱,步步心惊。赵营长不得不亲自拄着一根树棍在前探路,不断发出指令,走一步让战士们跟一步。两百米的沼泽地,他们走了整整40分钟。每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那是由冷汗和热汗一起浸透的。 裹着被汗水湿透的军装,再向4200米的白马拉卡山进发。所有的人,包括黄仕刚在内,体力都已到达了极限。偏偏高原反应袭来,个个胸闷气短,脸色煞白,有个战士还晕了过去。黄仕刚虽然没有晕倒,也明显感觉到了高原反应,脚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人也有些恍惚,大脑一片空白。他努力站稳,定了定神,暗暗告诫自己,这种时候,自己绝不能出状况!有时候,人的意志真的很管用。黄仕刚一口氧气没吸,就挺过了高原反应。他的意识很快恢复了,在和董副参谋长、赵营长商量后,他们决定为减少高原反应,从山下绕行,宁可多走四五公里路。傍晚,终于到达了第三个宿营点,拉达节。 脱下靴子,每个战士的双脚都是血泡。因为被泥浆灌满的靴子,摩擦力很大。黄仕刚催促战士们早些躺下休息,为第二天登顶养精蓄锐。而他和赵营长,则在战士们睡着后,捡起一双双靴子放到火堆旁烘烤。瘦小的赵营长绝对有着大哥的风范。他说,晚上烤干了,明天他们就可以穿上干爽的靴子走路了。 山中大雾笼罩,能见度很差。经卫星定位系统测定,43号界碑就在他们前方几公里之外的德纳拉卡山口。一线指挥部决定把最后的任务,交给黄仕刚去完成。 出发前赵营长对黄仕刚说:我要你记住两点,去的时候你要走在最前面,给战士们带路;回来的时候你要走在最后面,确保每个战士都在你前面,安全回到营地。 黄仕刚大声回答:是! 黄仕刚知道,最后的考验到了。不仅仅是要登上4160米的德纳拉卡山口,而是在登上德纳拉卡前,他们必须经过一道山脊。那山脊两边都是悬崖,宽不到90厘米。每年只有在冰雪融化后才能勉强通过,是典型的刀脊背。那天天气依然不好,刮着四五级大风。稍有不慎,就会从刀脊背上掉下悬崖。 黄仕刚先率战士们用绳索固定好两头,然后第一个走上刀脊背。比起训练场上的平衡木,比起怒江上的吊桥,眼下的刀脊背,是没有可比性的真正大巫。一些从来没有恐高症的战士,也感到双腿发软,微微有些打颤。黄仕刚却没有丝毫犹豫,率先走了上去。稳稳的,一步步的,走过了刀脊背。 我忍不住问,你怎么克服的?恐高症消失了? 黄仕刚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到了那个时候,我完全忘了自己有恐高症。责任在肩,只想着要完成任务,要给战士们做榜样,要保证每个战士的安全。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些,没有一点空余想自己了。 黄仕刚第一个冲上德纳拉卡山口,第一个扑向亲爱的43号界碑,他的兵跟在他身后一起扑了上来。他们激动地向指挥部报告,激动地用带来的矿泉水擦洗界碑,然后用红漆重新描摹界碑上“中国”两个大字…… 在那一刻,界碑就是他们亲爱的祖国。 站在山口,黄仕刚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缺氧的空气。忽然发现,云开雾散,眼前出现了苍茫雄伟的梅里雪山!他故乡的山!尤其是那座被人们誉为神山的博瓦格纳峰,竟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望着险峻而又秀丽、灿烂而又神秘的博瓦格纳峰,黄仕刚激动万分。原来,老天爷在给了他种种考验后,没有忘记给他奖励,那是最高的奖励:让他站在最高处,望见家乡,望见心中的神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