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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的时候，随着滚滚人流，我来到了陕甘川交界的青木川。鸡鸣三省便是对这个稀有地方地理特征严格准确淋漓尽致地表述。这样的一个所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出不了一两个绿林头领抑或个把山大王，似乎也没有道理。我心心念念地想着一个人——魏氏庄园的主人魏辅堂。 折腾出这么大的一场世事，总要让人清楚主人公的模样，以便在记忆的夹层留下标签。遗憾的是，在魏氏庄园的角角落落，我费尽心机没有找到魏辅堂哪怕是模糊的好歹有个轮廓的画像。在硕大的失望之后，想象的绿野却无疆地辽阔起来。信步拙朴却又让人闲适的街巷，我用心灵的感光仪，一次次地为魏辅堂成像，再成像。 于是一个戴着毡呢礼帽，架着墨镜，穿着长衫，斜挎着二把盒子的魏辅堂逡巡在他的回龙场，商贸街。我在他兴办的银行、烟馆、旱船、辅仁中学以及魏氏庄园的角角落落都能感受到他的影子和他的气息，那是他的魂灵在这些场所永久的气场。莫名地我开始了和一个灵魂的对话：你在这里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你简直是在这里开创了一处清明而繁荣的盛世。这里是你要圆的一个梦吗？魏辅堂诡谲地笑而不答。 走在绿树环绕的古镇青石板上，我用脚缓缓丈量着魏辅堂创造的一段历史的长度，和这段历史翠绿的熠熠闪光的文明。这是魏辅堂用生命和汗水，用智慧和胆魄创建和经营的理想天国，也可以看做是他的一件不朽的至为得意的杰作。我无端地想起了揭竿而起的洪秀全，他将自己开创的王朝命名为太平天国，他是分明想按照自己的心中所想，缔造一个秩序井然的清平的大同世界以遗他的子民。魏辅堂怀揣着的可是同样的梦想？ 魏辅堂的梦想如同月夜的玫瑰，雅致而芳香。也和他的人一样一点都不自私和伟小。他要建设的这个天国，在这里不是光他自己一家大小过得滋润，活得舒坦。在这个国度里，所有他的子民都要过上安逸的生活。允许外商投资经营，让利于市民百姓，想方设法地引进外贸，在三管三不管的地头，他率先推进了招商引资，开放搞活。甚至于为了拉动经济而种鸦片、开烟馆，但却严禁青木川的子民吸食，违者押赴回龙场正法。甚至于修建旱船（旱船者，青楼妓院之别称也），欢迎外商在此洽谈生意，花天酒地，心甘情愿地把来时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双手奉上。此地同样严禁青木川的男人踏入，否则同样地押赴回龙场正法。 魏辅堂手里有枪杆子，上马可以横扫周遭的威胁和干扰。同样的这几千杆枪足以为青木川的发展保驾护航。另一方面，因为有了这些枪杆子，他便有了国家机器，有了治理社会的手段，也便有了工作的极大便当，青木川也就有了特有的王法。我轻轻敲打着魏辅堂办公堂、会客室厚实的木门，我心里说魏镇长，你和水泊梁山的宋江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你们都怀揣远大抱负。魏辅堂摆摆手说，不，宋江每日间想的都是招安，想的都是靠朝廷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梦想，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的水泊梁山建造成一处人间天堂。而我朝思暮想地却是如何靠自己的努力将我的青木川建设成一处人间乐土，缔造成一个繁华的自由王国，当然我魏辅堂也在其中安享荣华。魏辅堂有六房姨太太，日子过得神仙不及。他有五千精兵，长城一般地屯扎戍卫着自己的领地。他有店铺林立商贾云集繁华热闹的青木川。他在自己的天国将人生的价值实现得淋漓尽致。一生能圆一次自己奢华的梦想，这一世就没白来一趟。 人谓魏辅堂为恶人，他在土匪的火拼中杀人如麻，江湖上亦算得上是一条大虫。长期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他的身上自然浸淫着厚厚的邪恶。但在青木川，他因为减租减息却享有大善人的美誉。我在魏氏庄园古老的红木阁楼里流连，手摸着这些被无数游客触摸得光滑的楼梯，心里的激越如浪涛拍岸。这里的一切我都能读懂，魏辅堂似乎如影随形地做着我的导游。我惊讶地发现，在魏辅堂父母居住的庭堂，有一个小而精致的取暖炉，就在镂刻得富丽堂皇的卧榻旁边。这个小小的取暖炉，一定是在一个个严寒的冬季，被魏辅堂烧得红彤彤，那里边升腾的是一个儿子滚烫的孝敬。一个人不管被外人演绎成什么角色，只要他孝当竭力，他就不是一个大恶之人。而恰恰就在父母厅堂的隔壁，我又惊讶地发现了供奉菩萨的观音堂。一个刀尖上讨生计的匪首，一处庄严静谧的观音堂，这二者统一在一个人身上似乎难度太大。我常想，观音有成百上千的化身，有些化身亭亭玉立作妇人状，有些化身却怒目圆睁显金刚态。惩恶扬善是观音，救苦救难是观音。魏辅堂比不得观音，但是他却一定是有信仰的。于是我忍不住问：魏司令，你的心里是柔软的。你背了大恶的黑锅，却把大善雕刻进整个的青木川。只有我看透了你，触摸到了真实的你，参透了你无垠的委屈。外界说你是土匪，其实你真的挺冤。魏辅堂拧着脖子急于一辩：土匪要看谁来当。啸聚山林，打家劫财者，是为真土匪。以山为屏障，发展自己势力，打拼自己的事业，以小天下为己任，为百姓谋福祉，创千载霸业，立不世之功，成了气候，立了政权，他的敌人会诬蔑他为土匪，其实他是本地的当世人杰。空中滚过魏辅堂洪钟一样的声音，它总是严丝合缝地和我灵魂深处的声音暗合。 在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的青木川，款款地拾阶而上，我见到了整洁而古典的辅仁中学。我佩服这个恶名在外的大善人。他厌恶自己文盲，却欢喜附近学子尽入青木川就读。汶川地震的时候，摇塌了附近市县的多少所学校的多少幢楼房，而这所一直还在使用着的学校，以一种特有的力量抗击着地震，竟至于安然无恙。这里边的墙梁柱子中，渗透着魏辅堂多少的良知和用心。在绿树掩映的校园里，朗朗的读书声彼伏此起。我仿佛看到魏辅堂心醉神迷地漫步其中。我说魏先生，你前世定当是一个落难的秀才，今世才对文化人万般的眷恋千般的爱慕。魏辅堂羞涩地答曰：我爱读书人。 魏辅堂只活了50岁，他的生命可谓斩钉截铁。50岁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但是，这一截特别短暂的生命，却格外明艳和炫丽。我特别愿意呼吸青木川的空气，不仅因为这里富氧，而且因为这里富藏着车载斗量的故事，更在于这里曾经有一个人人渴望的四海升平的朗朗乾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