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年前的一个月夜,新任党支部书记朱彦夫,坐在离张家泉村不远的山坡上,俯瞰静思。身旁横放着他的拐杖和假肢。山上没有路,尽是乱石杂草,朱彦夫爬着上山,滚着下山。 朱彦夫经常对人说,一个人,只要有了坚定的信仰,那么任何苦难,都只不过是生活道路上微不足道的一小块绊脚石;生命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腐烂,另一种是燃烧。他宁愿选择后者。 就算肉体不能走,心一直在行走 面前的朱彦夫,因患脑梗塞瘫痪在床。他戴着墨镜,白衬衫上每颗纽扣都扣得整整齐齐,床上的军装整齐地摆放着。这是他作为军人的习惯。 失去双腿的朱彦夫,经过无数次训练,忍着疼痛,练就了自如安装假肢、拄着拐杖翻山越岭的本领。 带领乡亲们打井时,一个大雪的清晨,朱彦夫第一个赶往工地。一不留神,他摔倒在地,拐杖和假肢摔进了沟里。他用残臂撑地,跪着向工地走去,被雪覆盖的石子扎在膝盖上,生疼。实在走不动了,他干脆把残臂扑在雪地里,爬着走。陆续赶来上工的乡亲们,远远看到了正艰难爬行的朱书记。他像一个战士,在雪帘中匍匐着,坚定地前行。乡亲们抱起他,号啕大哭:“老朱啊,你这是何苦。你放心,我们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井打出来。” 一次次的摔倒,他总结出了自我保护的本领:赶紧扔掉双拐,用双臂快速抱住脑袋。“只要把头保护好,就能躲开生命危险,就能继续思想。”尝到了“甜头”,遇到难行的陡坡,他干脆先把拐杖和假肢扔下去,然后抱着头滚下去…… 是啊,就算肉体不能走,他的心却一直在行走——行走在家乡的土地上,行走在实现梦想的路途上。 在朱彦夫家里,有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1960年,他在给村民作报告。白衬衣,灰裤子,两只残臂抱着几页纸。照片里,27岁的朱彦夫头发乌黑,面庞俊朗,意气风发,与眼前这位蜷在床上的“肉轱辘”老者判若两人。 在张家泉人眼里,朱彦夫是个了不起的传奇人物:14岁参军入伍,历经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抗美援朝等上百次战斗;在朝鲜长津湖地区二五零高地阻击战中,战友全部牺牲,他身负重伤。在昏迷93天、历经47次手术后,他虽然保住了生命,却失去了双手、双脚和左眼,右眼视力仅0.3,留下了满身伤疤。可他不愿让国家白养着,坚持从荣军医院回到老家,学会了自己吃饭、上厕所、装卸假肢。 敬重归敬重,选他当支书,张家泉人心里也有顾虑:这样一个重残人,连照顾自己都困难,怎么能当我们的带头人? 老大队长张茂兴忘不了:1958年夏天,他头一次进朱彦夫家门,惊见一个没手没脚的人,穿着裤衩背心,戴着墨镜,仰面躺在床上,活脱脱一个“肉轱辘”。他心里“咯噔”一下,“张家泉可是出了名的穷村、乱村,一个伤成这样的人,能当好全村的家?” 要是这么轻易被看扁,那就不是朱彦夫。 要脱贫,先脱盲。虽然从没上过学,朱彦夫却特别看重文化。凭着在荣军医院喝的一点墨水,他在村里办起夜校,像模像样当起了老师。夜校离家2里路,他天天晚上风雨无阻。有年大雪夜,他上坡时摔了一跤,忍住钻心疼痛,用残肢一点点往夜校挪。乡亲们一路寻来,含泪把他背上讲台。 他的心血没白费,此后各生产队、大队的历任会计,都是夜校的“毕业学员”。 张家泉村不大,才600多口人,可支书不好当,朱彦夫干得更累。就说检查生产吧,常人若要看墒情,只需弯腰抓把土,朱彦夫得扔掉拐杖,趴到地上,用残臂划拉半天。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村干部们劝他不要出门,村里的事常瞒着他,报喜不报忧。 “我不当这种窝囊书记!”朱彦夫瞅个空子,偷偷溜出家门。白天人太多,谁见了都要上前搀一把,他就借着月光去“侦察”。 出了家门,不是上山,就是下坡。没手没脚的朱彦夫,得意地总结出4种走法:站着走,跪着走,爬着走,滚着走。上山不易,下坡更难。屡屡摔跤之后,他干脆把拐杖、假肢往下一扔,双臂抱住脑袋,一个“懒驴打滚”滚到底。 张家泉两山夹一河,耕地零星分布在山坡上,干旱贫瘠,产量很低。一遇上自然灾害,就连年歉收,村民经常填不饱肚子。 朱彦夫拄着拐杖,拖着假肢,一次次爬上南山顶、北大梁,用仅剩的右眼扫遍山山水水。全村7个生产队、6个半山头,都在朱彦夫心里的棋盘上归了位。张家泉的发展,也在他一次次的摔倒和摸爬中有了谱。 “人活着,就得奋斗;奋斗着,就是幸福;奋斗不止,幸福就不断。”朱彦夫说。 当了25年书记,村干部没人敢糊弄他 24岁当上了村支书,“有点儿‘逼上梁山’的味道。”朱彦夫回忆说,只是没想到,这班岗,一站就站了整整25年。 这25年有啥诀窍?他说:“诀窍就是实事求是,就是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朱彦夫也有过教训。刚当上村支书时,干部们怕累着他,提出让他在家里出出主意打打谱就行,有事时村干部找他商量,村干部去干。结果差点误了大事。 张家泉村由6个自然村组成,分布在6个山头上,有的自然村朱彦夫并不很了解。村干部们倒是照“章”办事,遇事就跑来找他商量、研究、请示、汇报。朱彦夫问生产计划落实怎样了,他们报喜不报忧;但村民的牢骚和意见,渐渐传到了朱彦夫耳朵里。 村干部在糊弄我?群众当面也不说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自己上山去看看! 一大早,他就拄拐上了山。这一看,他冒了一身冷汗:玉米地里杂草丛生,个别地块近乎荒芜;沟毁堰塌,东倒西歪;豆秧、地瓜秧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又被太阳晒干,横七竖八地粘在地上;夏天洪水,秋天又遇旱,地里的裂口几乎能塞进一只手掌! 朱彦夫愤然:就算是有意瞒我,也不能拿百姓的利益当儿戏呀!这样下去,一个冬春,全村人吃啥喝啥?这样下去,和以往的班子有何不同? 当晚,几位村干部被朱彦夫召集到家中训了一通,他们还面面相觑:是谁告了密? 打那之后,朱彦夫再也没在家安稳坐过一天,6座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他摸爬滚打的“足迹”。张家泉村人吃饱穿暖,富起来了。 1978年,当改革开放的曙光照亮中华大地的时候,一盏盏微弱的灯光,也第一次照亮了张家泉和沿线的11个村庄。 山里太需要电了。“文革”期间,朱彦夫去找上级,上级说,电是说架就能架的吗?除非你自筹材料。朱彦夫下了狠心:自己去“化缘”。他拿着长长的清单,从上海到西安,从南京到胜利油田,跑遍了半个中国。 有时是专门出去跑,有时是利用作报告的机会打探消息,有时是打听到哪里有个管事儿的关系,慕名而跑。平时在村里,朱彦夫的假肢每两小时就要卸一次,时间一长,断腿就又痛又麻。可出门在外就顾不上了。一次要捆10多个小时,还要上下车、爬楼梯,腿磨破了、化脓了,他咬牙坚持。稍不留意磕到绊到,从楼梯上滚下来,新伤接着旧伤,他毫不在意,继续接着跑。 一次,朱彦夫搭了一头毛驴从博山回村。一路上,上坡下坡,他抓不住缰绳,不知摔下来多少回,一身伤,一身泥。走到沂源界,赶驴人实在不愿再送了。朱彦夫只好拄起双拐,一步步往前挪。赶驴人不忍心,追上去问明底细,当他知道这个没有手脚的人是为了村里架电遭罪时,感动不已:“大兄弟,你这是舍了命地为百姓啊。就冲这一点,我也要把你送到家门口。” 这只是为了电。干了25年的支书,究竟拖着17斤重的假肢摸爬滚打走了多少路,谁也算不清。 垮不掉的是精神 如今的张家泉村早已是山上松树戴帽,山下林果缠腰。现任村支书刘文合正琢磨村里的产业结构调整,想引进水果深加工项目,进一步发展村里经济。 “每年年底我必去朱书记家汇报全年工作,平时去县城也都会去看望他。”刘文合说,每次去朱彦夫家,都会拿回一张纸条,这是老书记的习惯。原来,朱彦夫平时在家看电视或看书报时,看到什么致富项目和信息,觉得村里用得着的,或者对村里提的建议,都会写下来交给村里。 一页一页翻看朱彦夫的工作日记,一位有着重残之躯的共产党员的赤胆忠心跃然纸上。 “我应当做个什么样的党员?经不住风雨吹打,欲坐温室吗?或因残废而侥幸原谅自己,让别人奉承几句‘残废这样重,还能工作,真了不起’而徒有虚名吗?不能,我要利用一切有利条件,做够一个人的实有的工作量。” 有记者问朱彦夫:“群众在您心中是什么位置?” “群众是我的老少爷们儿、我的服务对象。”81岁的朱彦夫几乎是脱口而出。 还有人问他:“除了苦难,你有幸福吗?” 朱彦夫很肯定地回答了对方:“起初,自己能走上几步而不至于摔倒,就感觉幸福得心花怒放。在支书的岗位上,每当为群众办成一件实事,幸福的感觉竟是那样不可名状。” 朱彦夫的人生,铁骨扬正气,热血写春秋。他是普通人的榜样,更是基层干部的镜子。他一生都是群众路线的践行者。对他而言,群众路线不是外在要求,而是价值观;践行群众路线不是多难的事情,就是日常本分。俄罗斯媒体曾称朱彦夫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