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村口时,天空正若有若无地飘着雨丝,仰首深呼吸,空气中夹杂着缕缕尘土的味儿,润湿而清冽。迎面走来一对扛着农具的老人,是金凤大妈和她的老伴。他们看见我便打招呼,布满皱褶的脸上溢出温暖的笑意,说是去自留地里翻土,准备下种土豆。 近几年,村里的农田被种田大户租种后,人们都外出干个体或打工了,离家近点的自留地便由家中老人操持着。离村庄稍远一点的自留地,大多抛荒了。 我刚走到自家的场院边,恰遇父母亲拿着铁耙、镰刀等出门。我知道,他们这是去村子最西边的叫做“野二亩”的地里垦荒。父亲在乡政府机关工作了几十年,没有转为正式编制,退休工资微薄,他便和母亲一起到城里做门卫工作,一晃十多年,院前那一块地,也是他利用休息天回家耕种的。去年元旦,他们终于结束了城里的工作,回家养老。多年来,父亲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几分自留地,才过立春就要去收拾那块荒地。 我跟在父亲的身后,看着他精神矍铄地迈开步子,内心平添几许欣慰。早春的乡野寂寥而寒气逼人,田边干涸的水渠里零星地冒出细叶青草,很诱人。我们走到沟渠尽头,看到里面躺着一把满是锈迹的镰刀,父亲忍不住埋怨起来,以前的这个时节是整修农具,准备春耕的时候,现在的人好福气,一有空就是玩牌打麻将,把吃饭家什也丢弃了。我笑着说:“爹爹,你真是老脑筋,都快实现农业现代化了,还有谁愿意干农活,也就你们这些老人,心里总放不下两块自留地。”说话间,父亲已用铁耙捞起镰刀,他摸摸刀刃,自言自语:“磨一下还可以用,别小看一把镰刀,在城里也能派上用场,草坪上,花坛里,只要有泥土的地方”,他停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有些活还是要人去做的”。 我们经过一块叫六分头的菜地边,一畦畦的青菜、大蒜、菠菜长得碧绿喜人。母亲告诉我,这是隔壁邻居金林大伯种的。她还说:这块地当年分给了金林大伯兄弟俩和孤寡老人根兴爷爷。提起根兴爷爷,我就想起了小时候和伙伴们常玩的一个游戏。当初我们还小,哪里知道耕种的辛苦,每次见到老人在翻地,我们一帮小孩就在边上唱顺口溜:“老老头垦岗头,垦着一碗大蒜头,回家吃到年夜头。”根兴爷爷便板起脸孔,唬住我们:“不许唱,再唱,我要用泥巴扔你们啦。”说完,他弯下腰,假装捡泥巴,我们嬉笑着逃得远远的。后来,根兴爷爷住进乡镇敬老院,金林大伯的弟弟一家人都在城里定居,这块地,也就剩下金林大伯在种了。 穿过一小片凋零的哺鸡竹林子,就到了野二亩,它的地势偏高,地形像一把古琴,又像姑娘的长发,面积也是所有自留地中最大的一块。听父亲说过,这里原本是一大片乱坟岗,高低不平的,长满各种野生树木,六十年代末,全村男女老少在老队长的带领下,起早摸黑,开垦出一块像样的地来,并种满了桑树。渐渐地,养蚕业在村里兴旺起来。到了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不再养蚕,桑树留着没有任何价值,老队长不忍心荒废这块地,他和大家商议时说,一块地,种熟不容易,还是把它分了,大家想种啥就种啥。 当年,每到傍晚,这块野二亩就热闹起来,人们从工厂或单位回家后,就到地里来侍弄庄稼,还有说有笑地拉家常,有的人家种的蔬菜瓜果吃不完,就送人,或干脆叫别人到地里随便摘。也有年纪大点的阿婆相互间因为一些小事发生争吵的,比如邻居大脚阿婆和弯背阿婆。她们大半生在挨饿受苦,在最苦难时期,她们是靠挖野菜啃树皮活命的,粮食,哪怕是一丁点儿,她们也看得十分宝贵。于是,她们想方设法要在一块地里收获更多的粮食,每次都会在地边多种一行庄稼,这样,双方自留地交界处的田埂变得越来越窄,但谁也不承认自己砍了田埂。老队长看到后,好言相劝,他说,大家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还有多少年能相处的,再说现在每家每户的粮食和蔬菜都富余了,心胸要放宽,不能像田埂一样,变得越来越窄。老队长还时常把自己种熟的南瓜、玉米等送给她们,两个阿婆感觉自己做得确实过分了,便把田埂整改到原来的样子。 一只乌鸦在不远处的麦田上掠过,接着,又有一只乌鸦在乱草里惊起,它们双双向村庄的东南角飞去。那里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棵老枫杨树,一棵活了半个世纪的老树,它高大苍劲。这个季节,它光秃秃的样子显得有点失落,像个孤独而倔强的老人,苦守着一方水土。在树上有个硕大的鸟窝,村里人都知道那是乌鸦窝,几年来,大家都熟视无睹。枫杨树前面的三户人家都住到了城里,留下三个空巢,其中一所房屋濒临倒塌。我的堂叔说:乌鸦不好,总啄食粮食、果子,但不敢去毁掉它们的窝,生怕招来一群乌鸦。堂叔的话说得片面,我倒觉得有很多年没见乌鸦了,如今乌鸦在村庄定居,这又说明什么呢? 我们在窄窄的田埂上走着,父亲手指面前的一片荒地,说:“这里原来是老队长和他儿子家的自留地。”他长叹一声,低沉地说:“老队长这个人啊,到死也没停歇过,把一生都耗在地里了。” 老队长后来不做队长了,但村里人都习惯这样叫他。他在村办砖瓦厂干了十多年的厂长。有次砖瓦厂发生事故,老队长冲在最前面,一条腿被倒塌的砖坯压伤,伤了筋骨,落下残疾,后来走路一瘸一拐的,他退休前,砖瓦厂关闭,他只是一次性领到点补偿金。老队长的老伴在前几年过世了,留下他一个人种地,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不知疲倦。他总和别人说:“老了要多运动,种地能活动筋骨,闲着反而感到不舒服。”去年,八十高龄的老队长依旧在这块地里种了油菜,到秋收时,身体虚弱的他还是硬撑着割下大棵大棵的油菜,回家后躺在床上再也没起来。临终前,他再三嘱咐三个子女,叫他们一定要把油菜搬运回家,打出籽来。在我的印象里,老队长高高瘦瘦的,四方脸,颧骨有点高,裤腿卷到小腿上,走路风风火火。现在回忆起来,感觉他很像那棵沧桑而坚韧的老枫杨树,虬根盘结,深扎在这个村庄里。 我们在自家的那块荒地前停下脚步。我看到一座坟孤立在枯枝干草里,里面安息着我的爷爷和奶奶。父亲把铁耙放在地边,抬腿走进这片荒芜之地,他默默地在坟前肃立片刻后,便动手清理那些芒草和荆棘。 我早已远离这片土地,可当我再踏进这片土地时,感觉一切都是如此的亲近而自然,包括这些杂草和泥土的气息,还有吹乱我头发的野风。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就试着用父亲的铁耙去翻土,谁知那泥土因为一个冬季缺少雨水,又长年累月没有开垦,土质板结而坚硬,再加我多年没干农活,力气小,铁耙砍下去,只啃了一层薄薄的泥皮。父亲看到后,笑着说:“这么多年不踏进地里,连铁耙也举不动了,还不如我们这把老骨头呢。”我无奈地摇摇头,像一只刚刚做好架势去捉老鼠的小猫,败下阵来。我把铁耙扔到一边,走向父亲。 站在父亲的身旁,看着他利索地割倒那些干硬的芒草,内心有种愧疚感漫延开来,父辈们大半生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近几年才真正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日子,他们老了,应该好好歇息。 没多久,雨色渐浓。我们扛起了农具,往回赶。这时,我看到那两只乌鸦在空中盘旋,内心不安起来,一个疑虑在脑中闪过,它们会永远留在这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