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早吃的水果是爷爷给的。在我三四岁时爷爷已经卧病在床沉疴不起了,在那段日子里,院落里整日响着做寿材的斧凿敲击声。爷爷喜欢孩子,常把我叫过去陪他说话。那时的我是个“小没良心”,宁可到处乱跑也不愿去陪伴病重的爷爷。爷爷就拿别人送的水果来引诱我,叫着我的乳名:“柱啊,过来。”一看有好吃的,我就赶紧跑过去,一只橘子几块饼干,就能哄我陪伴爷爷半天。如果哪次爷爷叫“柱啊,过来”而没有水果时就不灵了,就假装听不见。母亲就提醒我:“柱子,爷爷叫你呢。”我就说:“爷爷也没好吃的,我不去。”听了这话,爷爷说不定该多么伤心呢! 1945年初冬,家乡进驻了一个团的八路军。团政委的爱人怀孕了,我们家比较宽敞比较干净,就倒出两间房给团政委夫妻居住兼办公。 一天上午,几名战士押送一名战俘来到我家。那名俘虏戴一顶带护耳的土黄色夹帽,衣服单薄人也消瘦。大概手冻僵了,进屋后往下摘帽子时,两只手颤抖了半天也解不开系在下巴颏底的帽扣。让我奇怪的是,那几位押送战俘的战士放下枪械后,立刻搬张桌子放到炕上,跟俘虏兵一块打起扑克来。 政委爱人生产了,在我家东屋产下个胖胖的男婴。政委的通讯员姓田,十五六岁的样子,他负责为政委夫妻打饭、烧水等一应杂务。政委爱人一天到晚“小田”“小田”地支使他干这干那。政委爱人不知是哪省人,人长得很漂亮,喊通讯员小田时,将“田”字叫成第三声“小舔”,声音很娇气很悦耳。我有时也跑过去玩,看一眼那个可爱的小宝宝。一天下午过去时,政委爱人送我一只大红苹果。那时候我家跟伯父和三叔伙住一起,跟我同龄的孩子有好几个。为了独享这只大苹果,我在苹果蒂上栓根线绳,又将线绳挂到第三颗衣扣上,将苹果藏在衣襟里,跑到房西头的仓子底下,将苹果拿出来摆弄着玩,却舍不得吃。玩得太投入了,妈妈走到跟前时才发现,想掩藏已经来不及了。妈妈问哪来的苹果,我说了。 “有好东西拿出来大伙吃嘛,躲在这藏着掖着的,真没出息,拿来。”我乖乖地交出这只爱不释手的大苹果。回屋后,妈妈将苹果切成四份分给四个孩子,我只享受到这只苹果的四分之一。 小孩子都盼望过年。过年时,大人会给我们分一点糖果之类的小礼品。7岁那年的除夕晚上,我们每个孩子分得了两个冻梨,四块薄薄的橘瓣糖,一挂价值5分钱的叫“谷草节”的小鞭炮,还有一盏爸爸手制的可折叠的纸灯笼。晚饭后,嘴里含上一片有点橘子味的橘瓣糖,放响了几个小鞭,就点亮纸灯笼提着到附近一户陈姓邻居家去玩。刚走出院门时,就迎面刮来一阵逆风,轻飘飘的纸灯笼一歪斜,就被里面的蜡烛“呼”一下子点燃了。这盏父亲精工制作的纸灯笼转眼间就化为一团火光了。灯笼是我向邻家孩子炫耀的资本,这一烧把我心疼坏了。 陈家有副象棋,但那时候我还不会下棋,就跟那年已经20岁的陈家大哥“打棋摞”。所谓打棋摞,就是将象棋的棋子混到一起翻扣过去,洗一洗,每人分16枚,然后扣着出棋子,按“将士相车马炮”的顺序论大小,谁的棋子“官”大就将对方“官”小的棋子吃掉。很简单的一种游戏,好像也不需要什么技巧,可是我却连打连输,越输越不服气,就一局接一局地打下去,从前半夜打到后半夜,从后半夜打到天亮,几块橘瓣糖不知不觉间也都吃掉了,打棋摞却一局也没赢。陈大哥笑笑说:“天都亮了,不玩吧。”我一听这话立时哭了。开始时是默默地流泪,随后就哭出声来。陈家是一户很和善的人家,几个大人都过来劝我哄我,说大过年的不要哭,应该高高兴兴才是之类的话。这一劝不打紧,我反而哭得更厉害了,也不走,就坐在人家炕上哭。陈家人一看咋劝也劝不住,就到我家里求援。哥哥来了,说是家里等我回家吃饭,这才把我哄了回去。 纸灯笼刚出院门就烧掉了,橘瓣糖一块不剩了,打棋摞一局没赢——那年的除夕夜,我第一次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上世纪50年代住的老房子,房前屋后都有一些李树,不知是哪一代房主栽种的,我们搬去时已经属于无主树了。那些李树枝枝杈杈挂挂扯扯,结的李子又不好吃,很不受人待见。对这些树感兴趣的主要是我们一帮孩子。李树5月初开花。5月中旬花谢以后,我们就开始上树摘那些豆粒大小的李子。刚坐纽的李蛋子又苦又涩一点都不好吃,但那时节实在没啥水果可吃,也就皱着眉头龇牙咧嘴地吃几颗。随着李子一天天地膨胀变大,有点酸味了,孩子们就常常随手摘一把装进衣兜。但吃的很少,大部分是在疯闹时互相投掷打仗玩了。这些李树结的李子,被我们从落花坐纽就开始连吃带糟蹋,等到秋天,树上的李子就剩下不多了,红熟后里面还净虫子包,吃了那么多年也未吃到一颗好李子。李树叶上还生有一种蜇人的“拨刺蝥”(毒刺蛾的幼虫),被蜇一次要疼痛难忍好多天。每年夏天,我们都要被蜇若干次。但那些环绕老屋的李树林,却经常进入我的梦境,每次入梦都像遇见故人似的,有一种很深的亲切感。老屋前后那些枝枝杈杈不受待见的李树,给我们的童年带来过不少消遣不少乐趣。 老家房后有片近百亩的玉米田。我十一二岁那几年,每到七八月份,就经常进到这片广袤而深密的绿色海洋里乱窜。这时节的玉米棵已有两人高下,开始穿蓼拿棒了,绿森森的玉米林在夏风中哗啦啦直响,渲染一种神秘的气氛。玉米地里常见到一堆堆的鸡毛或鸭毛。周围邻居家饲养的鸡鸭进来觅食时,常常被潜伏地里的狐狸或野猫、黄鼠狼们叼走。我走进这片玉米地,是为了寻找露生的西红柿和甜瓜。所谓“露生”,是指播种时无意间掉落地里的果蔬种子,出苗后又未被锄掉,就径直开花结果的那种。在偌大一片玉米田里转悠半天,只能找到五六株西红柿秧子,一两株甜瓜苗。找到后便记住大致的方位,推断出大致成熟的时间,隔些天就进去搜索一次,每次能摘到三五颗鸡蛋黄大小、或红或黄的果实就算不错的了。 玉米田西边有片乱葬岗子,加上地里常有狐狸、野猫之类的猎食动物出没,每次走进这片深密的玉米林,都像那些进来掠食的小动物们一样,既紧张又刺激。其实,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只要活着,不都得为打食儿奔忙吗? 关于吃水果,还有件想起来就感到脸红的事情。也是十一二岁时的事,盛夏的一个下午,我腰别一把镰刀,到后山坡割秋板子(带绿叶的烧柴)。我知道前边不远处有块瓜地,香瓜的芳香隔老远就能闻到。瓜地的主人姓李,街坊辈我管他叫李大爷。李大爷身材矮小,解放前却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商人,经营过家乡的最大商铺“公济合”。那天很热,还有点口渴,但这些都是借口,主要还是弥漫的瓜香对我有着挡不住的诱惑。我径直走到香瓜地头,选了几个大点的弹了弹,摘下一个擦擦泥就吃了起来。这瓜又甜又脆好吃得不得了。刚咬了几口,从十几步远的树棵里突然冒出一个年轻女人——李大爷的儿媳妇,小名叫枝子。枝子不知是因为天热躲进树丛乘凉呢,还是见我来了,特意猫在那里打埋伏?反正我被抓了个正着。 枝子叫着我的小名大声喊道:“哎小柱子,你怎么偷俺家的瓜呀?” 偷来的瓜手里捧着嘴里吃着,人赃俱获是赖不掉的,我傻眼了。正在这时,枝子的公公李大爷也来了。 见公公来了,枝子就向公爹告状说我偷了他们家的瓜,问公爹该如何发落我。我吓坏了,这状如果告到家里再告到学校,这人就丢大了。李大爷发话了,但他不是指责我,反倒把枝子好顿训斥。李大爷说:“你这个女子啊,怎么一点情理都不懂啊?邻邻居居乡里乡亲的,在瓜地吃个瓜算得了什么?熟人进瓜地,许吃不许拿,这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你可倒好,柱子吃个瓜,你就大惊小怪吵个没完没了,也太不懂事了,你呀……”说完转身走去。 李大爷虽然身材矮小,却有着很深的人生阅历和博大的胸襟。他的话语不多,却让我敬服让我感佩至今。 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有几株无主的老梨树,是嫁接的冻梨树。每到秋天,冻梨树下也是我经常光顾之处。由于无人经管土质又薄,冻梨树每年春天开花很多挂果却很少,疏疏落落地东一个西一个,一次次地风雨吹打又要摇落一些,到秋天剩在树上的梨子就更少了。我经常站在树下透过浓密的枝叶满树找梨,能找到那么几个,又往往悬挂在高高的枝头可望而不可即。但我不肯放弃,我捡一些拳头大小的石块往树上一次次投掷,投得又不准,往往几十下也打不下一个梨来。但又不甘心,就再投再打,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的投掷上,今天打不下来改日再去打。树上的梨越来越少了,有的是被风吹落了,有的是熟透了自然落进草丛,但是只要叶缝间能找到一个梨子,就能诱惑我一次次地去打。梨树上那点数量有限的梨子,不知耗费掉我多少心力。 梨子没打下多少,倒养成了一种习惯。生活中总想找点有趣的事情做,就像投掷石块打高枝上的梨子,尽管付出很多而所获甚少。我曾经迷恋过钓鱼和撒网,迷恋写作、集邮、绘画,还有叶贴画,而在箫、笛、二胡、手风琴和小提琴等乐器上耗费的时间,长达数十年之久,既无天赋又没人指导,却不自量力地摆弄那些既高雅又高难的东西,结果可想而知。这种性格让我的日子总过得忙忙碌碌,仿佛生命之树上到处都悬着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