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 屋

                       孙介法

扫屋是迎年除尘中的一件大事。从七八岁时爹就告诉我，锅台后贴着的灶神爷头像之上的表格里，除了二十四节气，还有扫屋的日子——腊月某日扫舍。可见扫屋这事，是被摆在重要的位置上。灶神爷被人们称为一家之主，扫屋的日子是通过灶神告知的，到了扫屋的日子灶神自然会避开的。如果你家不按扫舍的日子扫屋，那就必须等到过了辞灶——辞灶，顾名思义就是灶神告辞民间升天了，这个家就由你自己做主了，年前的这几天哪天扫都可以。

如果打算明天扫屋，头一天就要做些准备工作。首先要找根长木杆子，把大扫帚绑在上头，还要找出蓑衣和苇笠，准备扫屋时穿戴。

到了扫屋这天，一家人一大早就得起来往外倒弄东西。从炕上的破烂被褥、破衣烂衫、黑乎乎的炕席以及席子下面被烟熏得发黑的麦草，一直到炕旮旯里的破鞋烂袜，还有锅台上的锅碗瓢盆等所有的炊具，以及桌椅杌子、马扎蒲团、小板凳等等，统统都要拿到天井里去。天井里顿时满当当的，而屋里马上就空荡荡的了，整个屋内立刻变了模样，看上去很是丑陋。

过去农村的房屋可不像现代的房屋。过去农村的屋几乎全都是低矮破烂的茅草屋，外面的墙是小碎石砌的，有的甚至是土打的墙；屋内统统是土泥墙壁，只是刷了滑石粉。屋顶没有天棚，黑乎乎的高粱杆屋笆比包拯的脸还要黑，上面挂满了黑乎乎的蛛网和长长的灰尘……而就是住这样简陋而破烂的茅草房子，贫苦的庄户人仍然要保持除尘迎新的美好传统，每到年底都必须彻底打扫一遍，干干净净过大年，欢欢喜喜迎新春。

我们家扫屋二哥是主角，而我只能帮着搬搬拿拿一些轻便的小家什。当二哥和爹娘加上我这个小尾巴齐下手，把屋里所有应该拿出去的东西拿到天井里后，我二哥就穿上蓑衣，戴上苇笠，拿条旧毛巾把脖子围好，找根绳子头把腰扎紧，这就要开始扫屋了。他举着大扫帚，仰着脸，唰唰唰地扫起来。扫帚所到之处，灰尘哗哗地落到地上，同时也落到二哥的苇笠和蓑衣上。我想进屋看一看，可是他不让我看，撵我赶快到天井里去。也好，天井里有我最喜欢的事要做，那就是把一个个香炉里的沙子倒出来，从沙子里往外拣香码儿，好准备着过年时用它来点鞭炮——爹是不允许我拿整根香玩的；再就是把蜡台上的蜡烛尾巴和凝固在蜡台上的蜡油，一点一点掰下来，然后用纸包好，准备着让爹给我卷成风蜡，正月十五晚上擎着点燃的风蜡上街和伙伴们疯跑……

我在全心全意拣香码儿和弄蜡烛油的功夫，二哥拿着大扫帚从屋里走出来了。这时的二哥成了一个灰人。他的苇笠和蓑衣上全都是又黑又厚的一层灰。他的脸只能看见一点白眼珠和白牙齿。他扔下扫帚，摘下苇笠，脱掉蓑衣，扯下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抖几下，然后咳嗽几声，打扫一下嗓子眼儿，咳上来的全是黑黑的灰尘；他捏着鼻子擤几下，擤出来的也全是黑色的灰尘。二哥不肯停歇，又反身走进屋。我跟进去看看。二哥把正间地上那些从屋笆上扫下来的高粱杆儿和墙壁上的破纸烂画扫成一大堆，然后划根火柴将其点燃，意在用升腾起来的烟火气流冲击一下屋笆上的灰尘，让灰尘自己落下来。然后一块打扫出去。二哥又找出去年过年时特意留出来的一个大爆竹，挑开引头花根火柴点燃，这时我们俩赶快跑出屋，并随手带上门，等待着爆竹砰的一声响，稍等一会再开开门。这不知是谁的发明，放个爆竹是为了震一震屋上的灰尘使它落下来。是的，关着门放这样一个大爆竹，是足能震落一些灰尘的。过去的人们，家家户户祖祖辈辈住着这样的茅草房，一年到头一天三顿都要在大锅里做饭，全靠烧柴草，又怎能没有灰尘呢？屋内的墙壁又怎能不发黑呢？是啊，那时候既没有液化气，更没有电，不烧柴草烧什么呢？其实柴草也是奇缺的燃料。过去庄稼长不好，自然没粮也没草。漫山遍野全是拾草打柴的大人和孩子，把漫坡的草毛都给拾得净光没毛了。哪像现在家家户户有的是粮食，漫山遍野全都是烧柴……

二哥扫完了屋，接下来是粉刷墙壁。娘早已把粉坨用菜刀细细地切割到大盆里，倒上清水把粉子泡好，然后搅和均匀，再兑上浆糊或者面汤，用扫炕的笤帚蘸了粉子水，一下一下粉刷到墙壁上去。粉刷墙壁这是力气活，需要登上爬下的，还需要一定的技术。笤帚要少蘸粉子水，上下轻轻刷，墙壁不划上痕迹，干后白色均匀。

这时候我和娘就开始擦洗应该擦洗的家什，如碗盏碟子、茶壶茶碗、灯笼灯盏、镜子等等。当二哥把墙壁粉刷完了时，我们把应该擦洗的家什也就擦洗完了，便陆陆续续开始往屋里拾掇东西，重新放置到应该放置的地方。当把所有的东西拿进屋安置好了，屋里就显得比较整齐而干净了。

等墙壁完全干了，再挂上年画，剪贴上窗花，整个屋子也就焕然一新了，年味也就浓了许多……

一年又一年。我结婚生了孩子，后来自己顶门过日子了，还是住着这样低矮破旧的茅草屋。一年一度的扫屋便成了我和妻子必干的活。好在我从小开始眼看和实习，干这营生倒是不在话下。可是说句实在话，这真不是人干的活。有农谚曰：庄户人，三大苦，抬粪、打炕、拆破屋。看起来这扫屋还不算是苦累活。好在我扫了十几年屋，便开始改革开放了，我也时来运转被破格招聘为公办教师，接着就盖了新瓦屋，添置了新家具和家电。屋内装修一新，洁白的天棚，洁白的墙壁，窗明几净，亮亮堂堂。今昔对比，一个天堂，一个地狱。现在虽也年年扫屋，但是现在扫屋再不是过去扫屋了，现在扫屋也只是一个程序，一个仪式，因为现在天天都保持整洁，美好的日子单从扫屋便可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