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过年,这年就是咱老百姓的年,咱们就图个过年全家团圆幸福美满。眼下又该过年了,不用说就数童少年时期过年有意思。要说俺家是怎样过年的?记忆中在老家过年,有当地习俗的一面,又有俺家与众不同的另一面。近来却是那独特的另一面的过年情景总在我脑际再现,想来那就是俺的家风在过年时更是得以显现了。
我童年冬天的记忆,就是晚上和爷爷奶奶一起围坐在堂屋外间的泥火盆旁,俩小手一会儿忽高忽低反正地扎撒在火盆上方烤着,一会儿又各自搁在俩膝盖下面摩裟着烤得热热的棉裤。爷爷用个小火棍儿捕搂着火盆里的火炭儿,我最喜欢看火盆里此时被搅翻的那红彤彤的火秣儿了,更是觉得暖烘烘的。我就听着爷爷跟奶奶说话:“今儿几儿了?”“进腊月了,又快到年关了。”“二普家今年能有年吗?”“晚不得(早晚)都还得再给他家凑年。”“也不知二白耕他还能过个年吧?二帮运一年二年还不怕,他到底比二白耕小几岁。唉,一个男人一辈子没能混上个媳妇还奏(干)吗来?苦呀!”“嗯,每每(过去)穷呗,连个媳妇都混不上,这俩孤老头可怜啊!”
爷爷奶奶说的二普家就在村东头,是第四小队的。这个二普忒不靠谱,一个强壮的中年汉子却还不会过日子,地里下来什么吃的他就吃什么,一到地里收拾了了他家就没么吃了。每年才过半冬,他的地瓜窖里就空了,他就得领着瞎了眼的老娘在那半个庄子要饭吃。他快四十岁时,经人撮合,收留了来村里要饭的黄河北的女子当了媳妇。这媳妇比二普要小近二十岁,挺漂亮但缺心眼儿,什么都不知道干,也不会干,人们都叫她傻子。这样一来,二普就又多了个负担,还是亲戚邻居姊妹娘们给他们家做单衣套棉衣。一到冬天,二普就让傻子领着他瞎眼老娘在本庄上要饭,他自己去到邻村要。傻子领着瞎眼婆婆挨家挨户要饭,引得我们小孩子们跟着看。到了俺家大院儿门口,我就慌得跑进家到堂屋里间翘着脚够煎饼筐里的煎饼,撕下来一块还让奶奶看看行吧,奶奶总是说:“多给她们一点,唉,瞎老嫲嫲可怜呀。”我父亲是村支书,觉得二普家总这样要饭不行啊,一是对村里影响不好,二是大家族人更没脸面,他家和俺家还是一大支里的。于是一到这个情况,我父亲就让村里好管事的长辈找几个热心的兄弟爷们,拿着口袋和筐子,在那半个庄子去给二普家张罗着齐粮食、地瓜、地瓜干、萝卜、白菜、咸菜等吃食。我爷爷虽说算是个抠门儿人,但他对二普家的收集吃食都是积极地捐出从没吝啬过,家里每一样东西他都给拿一点才放心。所以每到过年前我爷爷奶奶最先挂心的就是二普家。
记得父亲每晚都要在大队部开会,都到半夜才进家。爷爷都是趁早饭时问我父亲:“过年的救济还没来?五保户、三订户、困难户都得叫吃上包子吔!”(俺这儿过去人都管水饺叫包子,管蒸包叫大包子)过去人们过年,最起码是这一年过来了要吃上一顿包子的。而那包子,说穿了就是个萝卜菜包子,只是萝卜馅儿里加了点肥猪大油罢了,不过可是麦子白面的。父亲回答:“还没有,也快了,一下来就发。还是那几家,年年吃救济,也救不了贫穷。”爷爷奶奶说的二白耕和二帮运这俩孤寡老头是五保户,一个是第三小队在村西大坑西角住着门儿朝东的地屋子;另一个是俺第二小队在村北头住一间没院落的小北屋。有两家三订户都在村南边,一个是第四小队的,兄弟俩从小父母双亡,跟着他们的孤寡五爷爷过生活,这个家庭组合是五保加三订户;另一个是第三小队从小没了父母的姑娘,和她孤寡二叔及寡妇三婶娘儿俩组成的一个四口之家。
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年前,那姑娘的三婶去俺家找我父亲,说她侄女定的年三十出嫁的日子,嫁妆早就给打好了(姑娘的二叔是俺村里的木工),想问问公家要给帮嫁的钱款研究好了吗?那时父亲正在区里开年会,那女人去俺家两趟都没见着。第三次去时是傍晚,父亲正巧刚到家。我父亲叫她三嫂,跟她说村委会还没凑齐人开会研究,他出去开会前大队会计不在家,没开成会,明天开会时就说这事。那女人一听还没着落,气得过去就给我父亲脸上一巴掌!就在我父母亲住的南屋门口,这真是想不到,我母亲给气哭了,并且也没有吵闹。当时我在场,父亲只说“都怨我没做好,都怨我没做好。”爷爷奶奶都在堂屋门口看见了,爷爷就过去说我父亲:“办公办公,你办的什么公?你是怎么给大家伙儿办事的?人都快到年三十出嫁的日子了,能不急吗!”那女人听我爷爷这样说,趁机赶紧走开了。我奶奶还跟她说着:“您三嫂甭生气!走了侄媳妇?”那女人也没理。奶奶就一步步挪到我父亲跟前(她腿脚走路不便)心疼地哭说:“人说当官是老爷,你算不上什么官,也是咱庄上说话顶管乎(最管用)的了,你这是吗呀?咱是孙子了呀!这女人脾气暴躁,干吗干净利索,她也不易,撑着这么个家。你明儿麻快给人家办好这事儿!”父亲还是说“怨我没把工作做好,怨我没做好工作。”后来我大了还想着那事:当时我爷爷要是咋呼吵呼那女人,说不定她还会破口大骂,我爷爷奶奶在跟前还得听着挨骂;爷爷当时有度量能忍让,使不讲道理胡讲蛮缠人无地自容了;奶奶和母亲宽容,可能那女人也自觉着自己太冲动有些失礼了吧。
还记得一到快过年该发救济时,俺家就像是被逼债似的,困难户给拥上门要救济。那些年,上级政府每年春节前都要向特困户发放棉被棉衣粮油面和现金,救济对象除五保户、三订户是板上钉钉的外,差不多都是那几家家里有大病重病长远病(慢性病)的特困户。村里人只要有大病重病的,都是找我父亲帮着贷款,再领到徐州济宁济南等地大医院去看,我父亲都是自己搭上烟酒找村里在那儿工作的公家人再托人找人。村里有几个病人及其家人就说是活在了我父亲身上,还说我父亲是救命恩人。每到年关,她(他)们就去说:“真是不好意思再来要救济,可大人孩子也要过个年不是。”父亲总说:“不用来找,也得想着你们,大家心里都有数。”然后人家都再千恩万谢的。那时我和姐弟们都说父亲:“每到过年前,咱家怎么就像黄世仁逼杨白劳欠债似的?”父亲就跟我们说:“不一样,大不一样!那是旧社会,这是新社会党、政府对困难群众的关怀!”
更是记得,大年三十我和姐弟们都被大人们治着熬夜守岁,都困得不撑了才让睡觉。大年初一五更头里爷爷早已摆好供桌又燃放一挂长长的很响的火鞭,接着陆续听着一波波给我爷爷奶奶拜年的声音:有叫二大爷二大娘的;有叫二叔二婶子的;还有叫二老爷二奶奶的。听着他们都是边跪下磕头边喊着说着的,我奶奶都是说:“甭磕了,年跑了,见面发财!”过去过年主要就是年前忙年那些日子最景人,所以到过年那天就说年跑了。我听着都鼓不住了,赶快起床看磕头拜年的。我父亲、四叔也是先给我爷爷奶奶磕头拜年后,再去我大爷爷、三爷爷和近门几个爷爷家拜年磕头。我爷爷就跟我四叔说谁谁谁家的孩子来拜了年了,要他再去这些人家回拜。而我父亲则要再和村干部们一起先去十几个军属家;再去十几个复员退伍军人家;再去走访十几个困难户及十几个五保三订户。我母亲和四婶起床后也是先给我爷爷奶奶磕头拜年。我爷爷在锅屋拉着大风箱下好了一大锅包子,我们都吃完了要跟着母亲和四婶去看她们到外面拜年。我和姐弟跟着跟着她们,却是俺三人都分开了:弟弟仍跟着母亲和四婶,拜完年回到家,他是衣服布袋里挣得了熟花生大红枣圆枣子糖块等零嘴儿,让我好生嫉妒;姐姐和她的小伙伴儿们一起满庄子去看最热闹的新媳妇拜年了,看完了到家讲,谁谁谁的新媳妇给人拜完年出大门时,被藏在大门口两旁的小伙子架起拦财门棍抬着走了有多远,惹得大家很是欢喜;而我却是和那片儿我的三个小伙伴儿一起,遇到我父亲他们正巧走访到特困家庭,俺几个就跟上他们了。
那回过年我看到:二普家两小间茅草北屋里什么都没有,屋东角处一片豆秸麦穰,上面扔着个脏兮兮的破烂被,那就是他们睡觉的地儿;看来他们穿的都在身上了,吃的都在肚子里了;村子东北面第一小队的一户爷仨,就一个床可能只是大女儿睡觉的,那爷儿俩就是睡地铺的;还有那一片儿的一个病困户,在一个大院子的里面,家里破破烂烂的。最后串完了我和父亲一同回家,父亲才捞着吃包子,我还又跟着吃了几个,我说遛逛了一圈儿也又饿了。爷爷奶奶就问我父亲:“他们家都吃上包子了吔?”我父亲回答:“吃上了,都吃上了!有的还非得叫尝尝她家的包子。”并说谁谁谁家的包子不咸乎,连盐都没舍得搁够;谁谁谁家的包子咸的齁人,打死卖盐的了!父亲说了,大家都笑,一片新年温暖融融的感觉。看着父亲黑棉裤俩膝盖处有厚厚的泥土,我和姐弟都问:“您这些人还给人家磕头拜年?”父亲笑说:“嗯,磕头拜年,这是老规矩老礼节,又不是封建迷信,俺这些人拜年就不磕头了吗?”看着如此密切的干群关系,我想起了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的军民鱼水情;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也更需要密切党群干群关系啊!
眼看着年又快到了,想起在老家时的过年,我确实感受到,什么时候我们过年不再忙着为的吃了,才算是过去说的那话,我们走在康庄大道上了。现在给父母亲送节礼时我还想起来跟父亲说,多年后还有多少村干部们给父老乡亲们磕头拜年?真愿意回想过去!我们所处的时代由过去的“大家族”转换成了现在的“小家庭”,但传统的家风改变了吗?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家风?为什么要重拾家风?我们需要与时俱进的家风和家风传承,家风兴则党风政风民风国风正,则会有了党风政风的根本好转。这些问题近来也时常在我脑际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