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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
母亲是顺着炕沿平躺着的,头东脚西,两瓶药水高高地挂在头上方的墙壁上。怕母亲无意识的一次挪动手臂,鼓了针头,我搬个马扎坐上去,一手抓了母亲的五指,一手扶了母亲的胳臂,近距离地看着药液一滴一滴进到母亲的身体里。
这是母亲在世时,我守护她的一个场景。场景很温馨也很凄凉。母亲的手就握在我的手心里,轻抬慢转,仔细端详,我的眼泪就无声无息地下来了。
这就是经常为年老的婆婆用擀面杖碾压花生米的那双手吗?
这就是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早起为奶奶烧茶水的那双手吗?
这就是煤油灯下,为我们缝缝补补的那双手吗?
这就是挖野菜、打猪草、推磨、挑水操持家务的那双手吗?
这就是当年生产队收割庄稼无人能比的那双手吗?
……
母亲的手背上粘着四条手指宽的胶布,有两条固定了针头,另两条扒住了输液管。母亲的掌心掌背没有几多肉,只剩了皮、筋和骨头。皮上斑痕点点,青筋暴突。细看血管若隐若现,瘪了。五指修长,但骨节粗大,皮松的能转一道圈儿。轻轻翻过手掌,掌心如场,上面分布着横三竖四的纹路,这些指纹脉络被生活的碌碡碾压磨损的错综复杂、痕迹斑斑,哪条是母亲的幸福线?哪条是母亲的生命线?
母亲的手,我自小感觉神奇。灯影里她能挽出各种小动物:小兔、小猴子、小狗、公鸡、大白鹅……在我家光溜溜的墙面上跑来跑去,做出千奇百怪的姿态;田野里,随便什么植物的茎杆,都能编织出各式各样的物件,几根带叶的柳枝编挽成一个圆圆的凉帽,几缕草梗插成一个漂亮的蝈蝈笼子,一根青青的秫秸能折出许多种式样的枪械……。
更让我神奇的是,母亲捉鸡摸蛋的本领。每年春天的早晨,母亲都要把母鸡捉来摸蛋。她身隐在鸡窝一侧,挓挲开五指,像把大号的钳子,张网以待,鸡一露头,立刻被她的大手抓住了。接下来,母亲一脚堵住鸡窝门口,一手抓住鸡的双翅,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向鸡屁股探去。摸完,一扬手,鸡扑棱着翅子咯咯地飞了。一个又一个,一会功夫,十几只母鸡让母亲摸了个遍。摸完,有时母亲会说,蛋都堵门口了,有时会说,开胯了,二指了。说这话的时候,母亲脸上带着喜悦,松手的时候,不是向上扬,而是轻轻地往下送,生怕跌坏了母鸡。摸完一遍,下几个蛋,母亲心里有数了。那时家里的经济来源全赖这几只母鸡,母亲的手每天触摸的实际是我家的经济命脉。难怪乎,有时母亲脸上挂着沮丧,有时露着喜悦,那都是鸡屁股银行储蓄多少显露出来的阴晴表啊!
还有,母亲测量猪的重量也有一手。那时家里年年都要喂牲灵,鸡鸭鹅猪,只要允许,凡能赚钱的母亲都喂。母亲不喂狗,她说,那是赔钱的货,家里穷的叮当响,哪里有贼防?猪是重头项,往往母亲都是喂两头。她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理论,说牲灵养双不养单。两个抢食,好喂。不生病。猪食倒进槽里,两头猪双双把嘴伸进去,呱唧呱唧争着吃食,生怕自己少吃了。如此一来,食量需求大增,没有粮食,没有糠麸,母亲就打菜,趁生产队劳动的间隙,曲曲菜、醋柳酸、福根苗、苍耳……什么都采。有的直接喂,吃不了的就沤制发酵。那段时间,母亲的双手被植物的叶子染得青青绿绿,有时也红红肿肿,那是被水泡的。
猪开长的时候,每逢喂猪,母亲都是现场看着,怕猪拱了槽子,瞎了猪食。这个时候,母亲总是用手去拃量猪的长短,从头顶至尾根,据此就能算出它的重量。我不知道母亲用什么方法计算的,后来问过,但没有记住。不过,母亲测算的比较准,八九不离十。以至我认为,母亲的手最有数,居家过日子,手就是个尺度,一家人的生计都在里边攥着。
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一次早起,路过生产队的瓜园,见天黑四下无人,就偷偷摘了两个甜瓜和一个熟透的面瓜。甜瓜我吃了,面瓜我藏在路旁的一棵蓖麻棵底下,用蓖麻叶盖了,放学回来,想留给奶奶吃。可是回到家来的时候,母亲已经知道了,她在我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两巴掌,不是奶奶拦着,非让我把那个面瓜送回到看瓜的老头那儿不可。当时我感觉母亲的巴掌好重啊,像枣木板子一样,把我的屁股都揍肿了。至今想来我的屁股还隐隐作疼。
我上高中的时候,一年开秋季运动会,班里推荐我八百米赛跑,我想好好的表现一下,因为当时我的团组织还没有解决。可是我没有一双像样的运动鞋,当时脚上穿的是母亲纳的一双叫国呢布料的三紧鞋,因为穿的时间长了,鞋脸子上的松紧带弹性小了,后跟也缩了,不跟趟。那时家里穷啊,连吃都糊弄不上,哪有钱买什么运动鞋。可是几天之后,奶奶捧给我一双蓝色的回力士运动鞋。奶奶告诉我,母亲用了五个月夜,去生产队刨过的花生地里挖落花生,用换来的钱给我买了这双鞋。五个夜晚,母亲用手要挖几千几万个穴坑啊?那几天,我偷偷地看母亲的双手,她双手的指尖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伤痕。几十年来,凡是看到天上的月亮,我眼前就会出现一幅场景:月光下,萧瑟的田野里,一个瘦弱而满头白发的女人(母亲从年轻就白发),双手挖地,沙沙作响,月光把她的影子映得很亮……
奶奶去世前的那段日子,躺在炕上,就是母亲的这双手一勺一勺喂给奶奶吃喝,奶奶翻一下身子,谁都不用,喊着名的让母亲为她翻动,别人的手没有母亲的手轻巧,也没有母亲的手温柔,轻轻托起,一个巧劲,就能变换一种姿势,送给她一些舒服。别人的手不行,动作笨拙,手劲太重,往往疼得奶奶龇牙咧嘴。奶奶离不开母亲。母亲的这双手,成了奶奶生命的两个支撑点,支撑着奶奶的生命又走了好长一段距离。
……
长病的日子,躺在炕上,母亲喜欢把手掌翻来覆去地打量。母亲粗通手相,小时候,曾经教我们看过,年老的她,莫非要在自己的手相上看出一点什么?母亲的枕旁有香蕉、柑橘、芒果,有点心、牛奶、饼干,可是母亲很少享用了,就连掬一掬的可能都没有了,那些东西放在那儿只是象征着母亲晚年的生活很幸福,说明着儿女很孝顺,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虚伪啊!原来母子之间也有虚伪的东西充斥在里边。
如今母亲走了,一个中秋的夜晚乘着月色飞向了天堂。母亲的手再不能打我了,也不能再为我们创造一丁点儿财富了。我多么希望再握一握母亲的手,那怕上边粘着胶布,固定着针头。
母亲的手呵!
2013、1、20
sijiqing: 你有一个心灵美善良的、巧手的母亲。文章感人。你母亲是中国传统妇女的典型。吃苦贤惠能干。
zjq20110303: 勤劳的手,慈爱的手,传递温暖的手。可敬的母亲。
老骥: 一位善良、勤劳、可敬的母亲。
乐天派: 父母的手平时印象不深,特别到了病倒在病床或灵床上时,看到那双手时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好文,感动!
老骥: 我也有一个好母亲,可老人家离我而去近三十年了,深知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痛苦。